回顧我的前三十年，早戀、上網吧、午休時間溜出學校逛街，這些青春期故事都發生在上高中以后。十五歲以前，我是不折不扣的好學生、書呆子。但這并不影響我媽在我心里投下童年陰影。比如，她做中學班主任時，錢包里曾少過錢，當天在她辦公室進出的學生有數十人，她卻首先選中了我做懷疑對象。歡天喜地放學回家的我遭遇了一頓沒頭沒腦的逼問，當年我還是堂堂班長、大隊委員，怎么受得了這大型恥辱？我哽咽著對媽媽說，你等我一下！轉身回自己的房間，鋪開大白紙，在正中寫下倆字，遺書。

　　我不會真的去自殺，但我相信，“遺書”倆字一定能對我媽形成某種震撼，——都到寫遺書的地步了，這傻孩子大概真的是被冤枉了吧？事實上我媽也確實被震撼，此后這件事沒有在任何談話中出現過，簡直就像我的一場幻覺。這件事讓我覺得，想和固執的大人說理，大概只能靠這種既傻又危險的方式了吧，直到江蘇泰州一個叫小慧的學生提示了我：你還可以報警啊。

　　在最近的一次模擬考試中，泰州城西一所學校老師批改卷子時發現學生小慧的語文閱讀理解答案與標準答案雷同，認定小慧作弊。小慧找老師溝通無果后越想越委屈，報警求助，希望民警能為自己“平冤”。

　　小慧讓我想起了當年的我。我寫下“遺書”和她選擇報警，都是一種賭博，我賭的是媽媽對我的愛，小慧賭的是老師對警察的忌憚。從“如果我偷錢了我就去死”到“如果我作弊撒謊就讓警察抓我”，一代人的權利意識，茁壯成長。

　　因為被誣作弊而報警，小題大做嗎？我不覺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面對無法質疑的權威和“莫須有”之罪，焦慮不亞于入獄前夜的成年人。蒙冤是其一，還有其他更深遠的后果，比如，我擔心對方對我的看法永遠地改變了。

　　所有“好孩子”都明白，“好孩子”是聽話、是考試成績，也是老師和家長的一句話。如果所有人都認為我變了，我怎么證明我還是我？小慧顯然想到了，“作弊”的章蓋到身上，要么當場洗脫，要么背負若干年、記住一輩子。面對“直接將卷子拍照發到老師微信群”、“怎么解釋都沒有用”的老師，孤立無援的小慧能有多少選擇？

　　這件事的后續是，老師讓小慧重做了那道題，小慧還是寫的那個答案，所以認定小慧沒有作弊，并表示小慧現在的情緒很穩定。當時斷言小慧作弊的老師有沒有公開道歉？報道沒有提及，權當是沒有吧。

　　隨意報警是不是對社會資源的浪費？是。小慧的報警是必要的嗎？是也不是。說是，是因為以一個絕望的孩子的眼界，這幾乎已經是一個人生的轉折，如果不求助于更大的權威就是萬劫不復；“不是”則是對老師說的，老師一定沒有聽說過“疑罪從無”的原則，也一定早已忘記自己惶恐狼狽的少女時代，少年的心，本不該被這樣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