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微軟小冰于2017年5月出版人類歷史上第一部人工智能詩集以來,當代文學創作的生態并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化。反而是微軟小冰寫過的兩篇高考作文,雖然語句簡單平淡,但是出現了“我”、出現了抒情主體,讓人感到頗為玄妙。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機器在模擬人類思辨與情感方面,基本達到了一般初中生的創作成果。“它”的存在就是仿擬本身,是一個謊言,它所言說的一切都來自于仿擬。人工智能除了沒有主動去做“仿擬”的動機之外,在技術上它已經有能力提供現實世界的表象,包括人類思維和情感的表象。這是我們面對的現實。

  虛構文體,在技巧性處理敘事主體的情況并不鮮見。比方敘事主體是一個跨性別者,可能情況還更復雜,魔術般地進行虛構和想象,是當代讀者感興趣的話題。虛構藝術的倫理提醒我們創作者需要處理一個關鍵問題:我們為什么要虛構?

  我的一個基本觀點是,小說主要處理欲望的問題。什么是欲望呢?就是規訓的問題,例如貪嗔癡。好的小說能夠發明新的欲望,如《西游記》中的“齊天”之欲。孫悟空走出花果山,是因為花果山不夠好嗎?顯然不是,是因為他怕死,他對生之有涯感到恐懼,他對安逸的生活感到莫名的不滿足。小說照亮了他的這種“不滿足”,生發了后續的故事。他要克服死亡,克服死亡之后,依然覺得不放心……聽故事時,讀者抱著好奇心,看看小說人物如何引領我們走向現實世界很難處理好的問題。這是我們創作最初的目的。虛構是滿足我們修改世界的欲望、以想象馴服世界的方式之一。所以,人工智能的欲望是什么呢?

  人工智能雖然不具備渴望生發或克服本能的動機,卻可能有辦法幫我們照亮現實世界中被遮蔽的人的需求。有學者告訴我們,人類情感并不是一種特殊的存在。機器除了超越解放生產力的單一工具性,還可以精準為人類解決情感需求。2013年的電影《她》,就以藝術的方式呈現了孤獨的人類對于機器的情感依賴。這樣包裹在科幻外衣之下的愛情故事,本質依然是一個倫理問題:科技到底讓我們的親密關系變好了還是變糟了。一個可以想見的答案是,都市人變得越來越封閉,當下的疫情更加劇了這一情況的發展。科技看似為溝通提供了便利,以至于人們開始逃避真正的情感接觸。

  如果說十年前,人工智能與情感的聯結多有浪漫化的傾向,隨著時代的發展,如今的我們已經可以在現實世界看到相反的返鄉。令人感到恐懼的事實是,我們可以從社會新聞上看到,當智能家居逐漸普及時,家庭關系、戀愛關系也在出現變化。“暴力”的形式變得更為豐富。

  紐約時報已經有過多次報道,內容是受害者們發現家中的熱水器、中央空調溫度忽冷忽熱。過了一段時間,她們才發現自己遭到了“高科技家暴”。

  據《鈦媒體》報道:“近年來受到智能家居家暴的女性突然開始多了起來,她們的共同點是生活條件較為優渥,家中有大量智能家居設備,但她們自身對于科技產品幾乎一無所知,生活環境就完全被掌控了智能家居設備的另一半所掌握。”以性別與科技的社會學角度來研判,“以往一個家庭空間中家電控制權力是很分散的,但有了智能家居,掌握著手機端控制權力的人就可以實現遠程控制家電。安裝者甚至可能擁有絕對的控制權。很多女性都對這些產品不太熟悉,這就讓控制權更加集中在男性身上。以往藝術作品里常常會出現男性惹太太不高興,太太以不做晚飯來懲罰的情節。恐怕從今以后要顛倒過來,出現男性用智能家居報復太太的情節了。”所以,人工智能本身雖然不具有主體性,可是它介入人類生活尤其是情感生活的方式,是當代現實主義的新話題。也就是說,人工智能在文學中的呈現,是可以去科幻化的。它是我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很可能在未來影響到現實主義的創作。它不一定令我們感到更幸福,反而會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更為復雜。

  人類情感之所以會以藝術為容器加以重鑄和再現,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類具有相互感知和相互理解的能力。作家的共情能力又會高于普通人,會引領自己的讀者體驗其他人的復雜處境,生成較為復雜的藝術共情。但要真正做到“情之以情”是很艱難的,好在這樣的時代,我們已經可以試圖借助機器的幫助加以實現。

  文學的主體是人,文學的內容是關注人的日常經驗,并從中找到真正的神性,開鑿出一個與現實世界不盡相同的精神世界、審美世界。機器顯然不會主動帶領我們去開拓神性的邊界,但這是一種強勢媒介,幫助我們照亮人性,照亮人與人關系的困境。新舊環境的沖突總是混亂、虛無的,機器不單純只是為我們營建更好的生活而服務,它會干擾、考驗、暴露我們,并創造新的心靈壓抑。如果人工智能可以幫助我們探尋到共情的新形式,命名人類超越原始欲望之外的新的渴望,發明新的感覺結構,那么它就不該讓寫作者感到威脅和恐懼。

  潘公凱先生曾談到科技與藝術的關系。科技是求真,藝術追求的反而是不真。這種“不真”我想也不是一種“假”,而是不斷翻新的“鏡花水月”與“筆墨表征”,其背后的根本,依然是藝術家如何看待人的問題,人的困惑、人的苦楚、人的高尚,人的幸與不幸。如果人工智能可以幫助這個時代照亮這些“人的解答”,那么無論是對文學還是對其他藝術門類,都算是一種有價值的批判性凝視。

  (作者:張怡微,系青年作家、復旦大學創意寫作MFA專業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