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淮河第一閘”第16次開閘蓄洪,滔滔洪水中——
王家壩托舉起新的時代精神
光明日報記者 常 河 丁一鳴
歷史一定會記住這一刻。
2020年7月20日8時31分,根據國家防總指令,位于安徽省阜陽市阜南縣的王家壩閘啟閉機室里工作人員按下控制按鈕。13孔閘門緩緩打開,滾滾洪水噴薄而出,蒙洼蓄洪區則敞開懷抱,接納滔滔洪水……
當天,地處淮河中游的潁上南潤段、邱家湖、姜唐湖先后開閘蓄洪。一天之中,阜陽市5小時內4個閘相繼開啟泄洪,涉及280多平方公里,總人口30多萬人。
洪水洶涌,蒙洼蓄洪區的4個鄉鎮、77個湖心莊臺相繼成了水中“孤島”,180平方公里成為一片“澤國”,18萬畝良田被淹沒,19.5萬人口遭受水災。
這是“千里淮河第一閘”王家壩自1953年建成后,第16次開閘,也是蒙洼人遇上的第16次蓄洪。蒙洼人一邊飽含熱淚,一邊扛下所有。
“若不是逼不得已,誰會讓自己的村莊良田變成汪洋一片!”有網民感慨。
截至7月23日13時閉閘,蒙洼蓄洪區內共蓄水3.75億立方米,相當于26個杭州西湖年蓄水量。
蓄洪后,增援人員從四面八方涌來,筑起銅墻鐵壁守護群眾生命財產安全。
舍小家,顧大家。一次次悲壯犧牲,一次次堅強崛起。無論時光怎么流轉,“王家壩精神”的內核一直沒有變,而每一次奉獻,都在淬煉中注入新的時代精神。
王家壩,一座奉獻者的豐碑。
人民至上的價值追求
淮河總落差200米,王家壩以上上游河道落差就占了178米,加之支流眾多,一旦洪水下泄,迅速以“壓頂”之勢匯聚王家壩閘。
29.3米,這是王家壩閘的保證水位。“當王家壩閘水位達到29.3米時,國家防總會根據淮河的水情、雨情、工程情況,決定是不是開閘蓄洪。”安徽省淮河河道管理局辦公室主任陸海濤說。
7月20日6時36分,王家壩水文站水位漲至29.66米,僅次于1968年水位。當日8時,水位漲至29.75米!淮河告急!
國家防總最終下達了泄洪命令。
泄洪前夕,蒙洼人拉著家產,趕著牛羊,連夜搶收田地里的毛豆……淚水來不及流,他們便匆忙地離開了家鄉。
“時代楷模”高思杰多次奮戰在淮河抗洪搶險報道第一線,他記得,2003年王家壩開閘時,蒙洼蓄洪區轉移1萬人,一部分人轉移到莊臺上,一部分人住在淮河大壩的帳篷里。
這一次,阜陽境內4個行蓄洪區居民超過34萬人,只有2860人需要轉移;從接到撤離指令,到蒙洼蓄洪區180平方公里的非安全區人員全部轉移安置,不落一人,只用了7個小時。這在蒙洼蓄洪轉移歷史上是少之又少。
驚濤拍岸的淮河大堤上,帳篷里住的都是抗洪戰士和巡堤人員,沒有一個受災群眾。
“這得益于保莊圩的建設和莊臺人居環境的整治。”阜南縣委書記崔黎說。
“莊臺就像一只倒扣在蓄洪區的碗,群眾住在‘碗底’上,保莊圩就像平原上的木盆,村莊建在‘盆底’,四周是堤壩保護。”崔黎喜歡用這樣的比喻。
曾經的莊臺,房子挨挨擠擠,道路只能勉強通過一輛板車,人均空間只有21平方米,且不通水電,“垃圾靠風刮,污水靠蒸發,天黑睜眼瞎”。
自2003年起,國家通過購房補貼、扶持就業等政策措施,支持淮河行蓄洪區居民遷建,僅蒙洼就遷走了3萬多人,擁擠逼仄的莊臺騰出了空間。
在此基礎上,阜南縣規劃興建了6個大規模的保莊圩,將4.05萬名群眾從淮河行洪道及河灘地遷出。人居環境大幅改善,防災抗災能力顯著提高。
自來水通了,污水管網鋪了,路面拓寬硬化了,廣場游園建了起來,路燈亮了起來。蓄洪洼地變成民生高地。
洪水汪汪,撤離至莊臺和保莊圩的群眾安然無恙。
蓄洪后,每個湖心莊臺配備了一艘沖鋒舟方便村民出行,派出一支醫療隊駐點,組織當地超市將蔬菜免費送至莊臺。
“以前蓄洪,都是駕駛著機駁船往莊臺上送生活用品,現在使用沖鋒舟,更加安全快捷。”高思杰說。
一切發展都是為了人民。顧大局,也要顧小家。變的是交通工具,不變的是人民至上的價值追求。
忠誠擔當的政治覺悟
“淮河兩頭高中間低,治理淮河,必須在中游選擇一個地方作為蓄洪區。”在和記者交談的半個小時內,王家壩鎮鎮長余海闊幾度眼睛濕潤,“歷史和地理位置選擇了蒙洼作為蓄洪區,蒙洼人就要擔起這份責任。”
上保河南,下保江蘇,中間保安徽,也保證了兩淮能源基地、京九和京滬交通大動脈、淮北大堤及沿淮大中城市的防洪安全。毫無怨言,王家壩人扛起了這份忠誠和擔當。
自1954年至2007年,王家壩閘先后15次開閘泄洪,蒙洼蓄洪區先后進洪累計75.4億立方米,蓄洪區的損失總計35億元。
正是在這種悲壯的忠誠和擔當中,“王家壩精神”一次次被托舉,內涵一次次被豐富。
“‘王家壩精神’是中國精神在王家壩的集中體現,也是沿淮地區,尤其是阜陽干群精神風貌的真實寫照。”阜陽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市委講師團團長燕少紅如是說。
蓄洪后,莊臺和保莊圩的131個黨支部迅速行動,防洪大堤上成立77個臨時黨支部,一面面鮮紅的黨旗飄揚在水面之上,讓“孤島”不孤,讓防汛組織有序有力,讓迷茫的人找到方向。
7月20日晚12時,蒙洼桂廟村,一輛大巴車載著40多名阜南縣直機關的黨員前來幫助群眾轉移。此時,農資經營戶吳孝龍正為店里60噸化肥農藥發愁。如果不能趕在洪水來前轉移走,不僅是財產損失,還會造成污染。
“我們來!”十幾名黨員走進吳孝龍的店里,扛起化肥往車上運。不到1個小時,吳孝龍店里的化肥就被搬運一空。
黨員先上,干部先上,這是抗洪搶險中最常看到的場景。
從雨情汛情研判和通報,到組織力量轉移安置群眾;從軍民合力查險處險搶險,到進駐莊臺守護群眾家園……始終沖在第一線的,是黨員,是干部,是人民子弟兵。
阜南縣郜臺鄉黨委副書記劉曉妮第一次經歷蓄洪。開閘那天,“開始有些恍惚,后來沒工夫多想,趕緊去田里組織志愿者幫群眾轉移”。那一天,劉曉妮拿著大喇叭走了3萬步;那4天,她只抽空在車里睡了8個小時。洪水還沒退去,她就到處幫當地柳編企業尋找訂單,“只要有貨,群眾就有活,有活就有出路”。
鄭臺孜是王家壩開閘后最早被下泄洪水圍封的莊臺。但在“孤臺”的涼亭里,村民們仍閑坐聊天,氣定神閑。他們的安心,緣于身邊的“守護者”——當地政府工作人員、武警、民兵、志愿者等組成的搶險隊伍,更有臨時黨支部、醫療小分隊……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前所未有的汛情之下,忠誠和擔當構成了洪水沖不垮的堤壩。
奉獻犧牲的家國情懷
“逼近保證水位!”7月19日夜,蒙洼暴雨如注,滾滾淮河水“懸”在頭上。
撤!
種養大戶任超沒敢回頭,一個箭步跨上三輪車,轉運物資準備撤離。丟下的是他包下的540余畝水塘,3年前投放的黑魚苗如今已長成“全鎮最肥最大的”,芡實也即將收獲。
鄭明山趕著牛,被安頓進臨時黨支部搭建的牛棚里;陳永龍帶著剛剛收上來的一車毛豆連夜駛離;三輪車、摩托車、皮卡穿梭在窄窄的村道上,田間地頭,村民在爭分奪秒搶收蔬菜。風雨中的蒙洼,這一夜有些喧鬧。
這一夜,又是那么平靜。沒有一個人問“為什么要撤”,更沒有一個人說“我不撤”。2000余位村民,在7個小時內全部安全轉移完畢。
但這一次,對于蒙洼人來說,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幾個星期前,我們這里還在抗旱,沒想到,現在水這么大。”王家壩閘泄洪后,王家壩鎮李郢村村民劉蕓拿著鐵锨與村民一起巡查淮河大堤。大堤是保護他們家園的最后一道屏障。
“咱不蓄洪,上下游的大城市、大工廠怎么辦?來年再好好干,我相信黨和政府!”退水后,任超嘗試著用營養素“喚醒”芡實,可是毫無起色,黑魚也被洪流沖走,損失高達200余萬元。這個漢子眼望著水面,沒有一句怨言。
“我們就淹點地,水淌到別處,淹到人可怎么辦。”這就是蒙洼人,在大局面前,從不含糊,從不退縮!豪邁仗義的他們,已把“為他人著想”深深地刻進行為準則。
“蒙洼人沒有一天不想富、思富、盼富,但身處蓄洪區,就必須要為蓄洪時刻準備著,意味著注定要奉獻犧牲。”余海闊說。都說“好家撐不住三搬”,可蒙洼人一搬16次之多。
注定奉獻犧牲,絕不是災后歸于原點。而是一次又一次更為有力的升級,一場又一場更加磅礴的崛起。注定奉獻犧牲,是蒙洼人最壯闊的剪影。
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
洪水逐步退去。
當樹干高處的水痕還沒被烈日烤干,連片伏地的莊稼還沒來得及起身,蒙洼蓄洪區的第一抹生機,是蒙洼人。
8月5日12時,皖北大地異常炙熱。王家壩鎮李郢村郎可紅夫妻倆頂著大太陽在田里種大蔥。“政府每戶每畝地發40捆蔥苗,全部插完得兩天。這么熱的天,再不種葉子就爛了。”郎可紅說,“俺們邊上那對70多歲的老夫妻,連夜帶著礦燈在干。搶種補種,就得拼時間!”
顧不得三伏天,搶種補種,就是現在!水退一寸,人進一寸!
田野里,一壟壟簇新的蔥苗姜苗青翠欲滴,仿佛剛剛破土而出。
對蒙洼人來說,土地就像命一樣重要。多少年來,蒙洼人想盡辦法從洪水手中“搶”口糧,“搶”希望。“攢綠豆”:趁洪水還沒退,用力把綠豆“摜”進淤泥,水退后恰好綠豆發芽;“漫小麥”:水未退盡的洼地,一到臘月冰凍開裂,把小麥種子灑到裂縫里用掃帚抹勻。“攢”了綠豆,“漫”了小麥,來年的口糧就有了著落。
“撒上種子就能收莊稼,我們有一片肥沃的土地,然而最可貴的是,土地上有自強不息的人民。”崔黎滿懷深情地說。
無論在任何角落,老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總能相通。洪水沖垮房屋,蒙洼人就建起莊臺和保莊圩;洪水沖毀莊稼,杞柳卻頑強地長出,把柳條割下,“編筐打簍,養家糊口”,蓄洪區的人民總能找到頑強生息的方式,不垮不倒。
莊臺下,洪水在嘶吼。莊臺上,村民圍坐在家門口編柳編。
杞柳,和蒙洼人一樣,向水而生,與水共在,早已成為了蒙洼人自強不息的象征。而柳編,這個被洪水逼出來的謀生手段,硬是被不服輸的蒙洼人一步步做成了產業,做成了出口工藝品。
“從第一次蓄洪到第16次蓄洪,這中間,都是蒙洼人奮斗出來的!”7月23日,王家壩閉閘那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劉曉妮看到一個村民正坐在莊臺上編柳筐,“我差點哭出聲來,因為,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頑強的生命力”。
自強不息,常常讓困難不再困難,讓力量更有力量。
自強不息,讓蒙洼人飽經磨難,依然勇敢堅毅,也讓這片土地也許脆弱,卻依然生生不息。
科學治水的成效體現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曾經在淮河流域活動過的哲人老子對水有著精到的論述。但如何變“水害”為“水利”,讓水真正能“利萬物”而不與民爭利,卻一直是水利治理中的難題。
作為上古“四瀆”之一的淮河,歷史上水患頻繁。淮河流域發展史,也是一部人與水博弈的抗爭史。
但這段漫長的歷史也雄辯地證明: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淮河治理翻開了新的篇章,取得了科學治理的顯著成效。
1951年5月,毛澤東題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此后淮河治理加速,王家壩水利樞紐工程被提上日程。
1953年汛前王家壩閘順利竣工。經過50年的運行,王家壩嚴重老化,存在許多險工險段。2003年,王家壩新閘破土動工。新閘設計為全電腦自動化封閉式機房,遙看大閘如巨龍橫臥蓄洪庫上游。從此,蒙洼蓄洪區20萬人、18萬畝耕地有了新的富有科技含量的守護者。
長纓在手,可縛蒼龍。堅固的水利設施為淮河治理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85歲的劉克義從小就住在淮河岸邊,他16次看著家園成為澤國。在老人的印象中,最長的一次蓄洪長達22天,家的四周都是水。
2007年夏,淮河流域發生僅次于1954年的全流域性大洪水。7月10日,王家壩開閘分洪,近16萬群眾住進100多個莊臺和4個保莊圩里,無一人傷亡,淮河中下游安穩無虞。
這一次,王家壩水位僅次于1968年水位,防汛救災壓力之大前所未有。但王家壩一天連開四閘蓄洪,也是前所未有;蓄洪區群眾在7小時之內全部轉移安置完畢,速度之快,同樣前所未有。
王家壩位于皖豫兩省交界處,當閘口開啟,滔滔河水泄于蒙洼蓄洪區內。蒙洼蓄洪區像一個口袋,穩穩地把危機和苦難納入其中,把淮河變成一條消了氣的巨龍,再送到中下游。因此,王家壩水位也被稱為淮河防汛的“晴雨表”、淮河災情的“風向標”。
而現代蓄滯洪區的設置一般選擇河堤外洪水臨時貯存的低洼地區及湖泊等,目的是減少“大家”的損失,但同時也意味著蓄滯洪區內人民要犧牲“小家”的利益。
但這一大一小、一堵一疏,盡得“節水優先、空間均衡、系統治理、兩手發力”要義。科學治水的成效在人民至上的理念指導下得以凸顯。
如果說淮河還有隱患,那就是淮河至今沒有自己的入海口,導致上游一旦來水,大部分淤積中游。有專家指出,從總體安全發展角度考慮,為淮河開通一個屬于自己的入海口,才能確保淮河長久安瀾。
8月4日上午,烈日當頭,但王家壩鎮養鵝大戶王玉敏看著池塘里2000多只大白鵝,滿心歡喜。洪水襲來,王玉敏搭建的鵝棚被沖走,幾十畝果園也被泡在水里。想到大白鵝安然無恙,他的心里又多了一些安慰。“發洪水對我來說是天災,但是上級想得真周到,在蓄洪前就派人幫我將鵝轉移到保莊圩內。只要鵝還在,全家就有希望。”
“如今,‘王家壩精神’的群眾基礎根深蒂固,這源于黨的正確領導。”燕少紅說,近年來,在黨的正確領導下,人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得到了明顯提升,更加堅定了聽黨話、跟黨走的思想。
科學的治理,合理的決策,加上一項項貼心、周密的措施,尤其是脫貧攻堅任務的如期完成,兌現了堅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莊嚴承諾,實現了淮河平安度汛的目標,也讓王家壩精神在滔滔洪水中淬煉出新的時代內涵。
《光明日報》( 2020年08月10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