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家灣村,這個距離黃河只有幾公里的山西村莊,農民劉滿全現在只想離開他的家。祖傳的幾孔老窯洞見證過劉家超過百年的家族史,為幾代人遮風擋雨,可今天,它們在主人眼中充滿威脅。
腳底下都被煤礦“吃空了”,他形容。
山西省河津市下化鄉杜家灣村大、小丁家灣自然村90多戶人家都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
地底深處掏出的黑色煤炭給過他們財富,也為當地本就脆弱的生態留下了大面積的沉陷區,造成房屋損壞,耕地塌陷,取水困難。
按照補償計劃,村里幾年前擇地另建了“新村”。但迄今為止,新村幾乎無人入住。人們發現,新村也潛藏威脅,有的房體出現了裂縫,有的院墻整體錯位。
因此,劉滿全的選擇和大多數村民沒有什么不同:守著祖傳的窯洞,讓生活與正在沉陷的村莊一起搖搖欲墜。
他今年72歲,活在懸空村,逃不開,無路可去。
縣城河津市與他的窯洞之間,隔了一段20多公里的崎嶇山路和一條繁忙的國道,國道上日復一日是他熟悉的景象:拉煤的大車呼嘯而過,將村莊甩在身后。
一
“快10年了,村里說要蓋‘新農村’,結果新村遲遲蓋不起來。有人說新村的下面也是空的,后來新村蓋起來,房還沒交,又出了問題,(新村的房)都傾斜了。”劉滿全說。
45歲的村民劉徐海確信,“新村”也建在采空區上。10多年前他做過礦工。他說,自己當年就是在如今“新村”的腳下挖煤。
新村距老村直線距離只有幾百米,位于海拔更高的位置,從村口的岔路向山上走,過了高高的黃土梁,就到了新村。
杜家灣村黨支部書記馬京華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2008年山西曙光煤焦集團有限公司在當地采煤,導致大、小丁家灣自然村23套住房受損。因煤礦開采還要繼續,考慮到下一步將對全村房屋造成影響,經過談判,2009年村委會與曙光煤礦達成協議,由礦方出資為村民搬遷,搬遷工作由村委會負責。
按照協議,整體搬遷、新農村建設期限為兩年,從2008年11月1日起至2010年10月31日結束,原地不得留有搬遷戶。
但據村委會主任楊明山回憶,新村建設工程正式開工,已是2013年3月29日。
關于延期原因,馬京華表示,當時因資金問題、征集村民代表意見、多次開會研究等綜合原因,耽擱了幾年。
新村竣工至今已近4年。這是一片齊整的新房,64幢獨門獨院的房屋分為四排,有一層、兩層等多種住房規格。
但后兩排房屋上,就出現了大量的裂縫和墻皮剝落的痕跡。再往里走,部分院墻整體錯位、歪斜。
進新村的路面上,就分布著因地面塌陷而暴露的坑洞,看不出深淺。新村中間通道,幾米見方的水泥地塊高高隆起,露出烏黑的坑洞。
有的房屋與院落的銜接處,臺階與地面分離,形成了幾厘米的落差。有的裂口寬達兩米,地表的野草、灌木隨之陷入。
繞村一周,記者并未見到人影。只有兩戶門院進行了明顯裝修,少數庭院裝上了大門,很多房子無門無窗。
楊明山說,兩年前,山西省開展過一次采煤沉陷區調查,杜家灣村的大部分自然村就處于沉陷區。新村出現的問題,確實與地處沉陷區、下雨多等因素有關。
2016年年底,下化鄉新任鄉長毋喜民到此調研,當時他接到了村里“已經整體搬遷完畢”的工作匯報。“我去了,看到只有一家在住,當時覺得建得這么好,為啥村民不來住,我也很納悶,但是沒有深問。”
2017年,毋喜民再次與同事去新村調研,“到了上面又沒見人”。
只見房不見人的鄉長表示自己很詫異。但他說:“這是過去的方案,怎么制定分配,我不清楚,具體方案已經執行,我不便詢問。”
山西省政府公布的《山西省深化采煤沉陷區治理規劃(2014~2017年)》顯示,經初步調查,全省因采煤造成的采空區面積有5000平方公里,約占全省國土面積的3%,其中沉陷區面積約3000平方公里(約占采空區面積60%),受災人口約230萬人。
按照2014年12月出臺的《河津市采煤沉陷區治理規劃》,杜家灣村采煤沉陷區治理項目,涉及11個自然村的807戶、2868人。
二
新村籌建至今,已有9個年頭。近500名村民并沒有像當初預計的那樣,分房到戶。
“新房要分分不了,要住不能住。”村民劉建龍說。他在自家窯洞的內頂架起了粗壯的房梁,來抵抗塌陷。
村委會向記者提供了一份由山西省煤炭地質水文勘察研究院出具的報告復印件。這份《山西省河津市杜家灣村大小丁家灣村民小組新農村建設用地地質災害危險性評估報告》顯示,評估區位于河津市原天龍煤礦礦區內,2000年該礦發生瓦斯爆炸,隨后停產。停產年代久遠,地下采空情況無人知曉,按照建設單位提供的天龍煤礦井上下對照圖,該區域分布著許多巷道,總體來看,此處人類工程活動對地質環境影響較為強烈。
報告還提到,評估工作人員曾接到居民反映,2005年前評估區內有地面裂縫分布,據此推測有地下采空區分布。此次評估將新村建設用地定為“地質災害危險性中等區”,用土地適宜性被確定為“基本適宜”。“現狀條件下評估區地表不再下沉,只要查明采空區,并對采空區采取注漿治理,還是可以進行項目的建設。”
有村民質疑,明明是要躲開采空區,新村咋又建在采空區?
村支書馬京華表示,當時搬遷充分征求了村民代表的意見,大家普遍還是愿意搬遷至村莊附近,山區人的思想是不愿離家,生活上習慣,種地也方便。
村委會提供了當年關于新村建設的情況說明,以及村里的搬遷調查表。表格顯示,當年大丁家灣有68戶人,66戶表示同意搬遷,其余2戶不同意,小丁家灣26戶人中25戶同意,1戶未簽字。2009年8月5日召開杜家灣黨支部、村委及大、小丁家灣組長、黨員、村民代表會議,研究通過了搬遷方案。
“當年蓋房,我們是簽過字的。”村民劉偉田表示,因為搬遷心切,當年征求意見時自己簽了字,“不認可也沒辦法,還不如把房子蓋在上面,總還有幾間破房在那。”
當時的“情況說明”顯示,由于新址處于采空區,經城建部門專業人員多次測量設計,將采用“滿堂紅”的地基處理方式,確保新村安全。
村委會拿出的一份《建設鉆孔說明》又給出另一種結論:兩個孔鉆探明,孔位地下煤層埋得很深,一處是地下283米,一處是地下287米,均屬實煤田,不是采空區,“基本適合”建設新村。
對于這份說明,村支書馬京華表示,“想不起來”是哪里出具的了。
此外,沒有明確資料顯示對地下采空區進行過注漿治理。
三
劉偉田介紹,他家的搬遷補償總額為29萬元,因為選擇了新村一套15萬元的房,因此村里在扣除建房款后,給了他剩余14萬元補償款。后來,他又將15萬元規格的房子換成7萬元規格的房子,剩余的8萬元至今未退還給他。
據村民反映,村里根據危房評估和村民是否需要新村房屋的意向等綜合考慮,列出部分資金用于補差價或一次性補償,但是多名村民表示,至今差價款和補償款仍未完全結清。
村民劉武龍說:“我不要他們蓋(的房),這(舊村)下面是空的,那(新村)上面照樣是空的。”
他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當年他家危房補償款評估為21萬元左右,他選了一套15萬元規格的新村房屋,因此村委會將補償款中的15萬元扣下,作為建房款使用,給了他剩余款項。
可建房計劃幾年中遲遲沒有動靜,2013年,村委會又提出,申請過新村房子的人,如不愿再要房子,可以自愿退房,抵扣的建房款可以退還。劉武龍提出了退房。
“村里答應退錢,可我要了很多回,退了幾萬元。”劉武龍說,至今剩余的房款仍沒有著落。
村里類似情況不止一家。馬京華表示,煤礦給的補償資金已經到位,但是因工程造價上漲,補償款后期未能全部支付給村民。另外,2013年新村建設規劃也發生改變,原定的建房規模有所變化,要房的村民數量也有變化。
負責當時新村建設工程的村委會主任楊明山解釋,2013年前后,政府注入每人5000元的異地搬遷補償款,合計200余萬元,按照當時工程規劃,新村房型分7萬、10萬、15萬元三種,考慮到部分房型沒有設計院墻,不便于村民在院里修建廁所,故又召開村民代表大會,提出將這些資金用于修建院墻、門、廁所,并獲同意。此外,還有部分資金作為補償發給了村民,有些村民的補償則未發放到位。
村委會并未向記者提供關于新村住房的分配方案。
在長達數年的搬遷等待中,村莊的問題不斷顯露出來。
危房的開裂、滲水、塌陷等問題越來越嚴重。村民劉徐海家的老窯洞,地上呈線條狀排列著一個個拇指般粗細的黑色孔洞,從進門處一直延伸至幾米外窯洞的后墻。
“這下面其實已經是一條大裂縫,還沒有全暴露出來。”劉徐海說。
他家的窯頂變形嚴重,成塊的土坯剝離開來,懸掛在半空。墻壁上寬一些的裂縫可以插入手指。下雨的時候漏水。
但劉徐海不怕下雨受潮,怕的是哪天窯洞塌下來。他花了近兩萬元在窯洞門口搭起一個彩鋼板房,“彩鋼板冬天冷,夏天熱得不能住,只有下雨才來住。”
劉徐海并沒有要新村的房子,而是領了危房賠償款。等到住不下去,他打算到河津買房。
村民劉四嘎現在就進退兩難了。他在新村選了一套房子,一直在等待分房。“咱孩子多,沒辦法,結婚要用房,急呀!”
問題是,新村雖然空著,可分配方案并未明確,有些房子已被村民安上了大門,“現在都亂了,這房就分不下去。”而且,有些房子已經裂得不能住人。
“我們這兒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他嘆息。
當地屬黃土丘陵地貌,地表切割劇烈,溝壑縱橫。奔騰的黃河在不遠處流過。大河側畔的這個村莊以前溝里就有水源,現在溝干井枯,因采礦導致地下水位下降,全村人都靠從外面買水,四五立方米水要花100多元。
村莊腳下的煤礦已經停工多年,當初是村民們攔住不讓再挖。停工前,他們在家里會聽到“下面”放炮的聲音。這幾年聽不到了。對這個懸空村來說,許多問題還懸而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