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顯眼位置設立的博士墻
上月初,媒體報道了湖南省瀏陽市沙市鎮秧田村“博士墻”一事——一個村出了21位博士,百多位碩士。這個博士高產村,究竟有什么秘籍?
一年一度的高考馬上就來了。日前,慢新聞-重慶晚報記者走進秧田村,通過現場走訪、細察,試圖更深刻地探尋教育問題,從而刻畫出中國鄉村教育的這一當代樣本。
譚嗣同曾有言:“我瀏陽士氣純龐,人文蔚起。”“聯群通力發憤自強,必首瀏陽。”譚嗣同,湖南瀏陽人,天才智慧,罕有敏銳。百多年前的兩句話概述了今日鄉村教育樣本。亦為預言。
一
孟夏四月天里,細雨如酥,秧田村草木欣欣,山水蔚然深秀。
村外遠遠可見“博士墻”,其他鄉村沒有的墻。
從村頭到博士墻,一條筆直的公路,路兩邊有一些店鋪。博士墻在村子中心處,幾條路的交叉口。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入都不能繞過。顯然,位置經過一番思量。
墻不大,長方形,白色的底,如幾十年前書寫標語的一面墻。“博士墻”三個大字極為耀眼,字下面有漢語拼音。字的上方是一頂博士帽,兩邊各有一行頗具流行風格的話——“知識改變命運,文化孕育美德。”
墻上19位博士,包括姓名、簡介、照片。唯80多歲的羅宣干沒照片,他是秧田村走出去的第一位博士,哈佛大學的博士。
還有北大、清華、上海交大、南開的博士……其中,女博士8位。
空中俯瞰秧田村和撈刀河
統計博士的出生年份,1987年有2位,1985年3位,1984年4位,簡介上也寫了每位博士所讀的高校。
一家人甚至出兩個博士——羅洪濤、羅洪浪兩兄弟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博士。村民羅碧波的弟弟羅晴和女兒羅兆婧是博士。“賢不常出”的定律給打破。
墻上還有一段文字,主要講秧田村重教的傳統,也相當于對博士村的簡短解答。
墻前柵欄內栽植了一些花草,花草中立有孔子塑像。“君子謀道不謀食”,孔子重教不重耕,與墻上“勤耕重教 耕讀傳承”八字略有不符。倒是譚嗣同的教育思想與此相契,畢竟是瀏陽人,有瀏陽“重耕讀”的信念。
秧田村干部湯華好一手負責建博士墻
為何建博士墻?村干部湯華好最清楚,整個事是她負責的。當時,很多人都說秧田村出了那么多博士,到底出了多少個,究竟是哪一家出的博士,在哪里讀的博士,大家并不明了。老書記羅澤及找她商量,干脆建面博士墻,把秧田村的博士都展示出來,也是一大特色。“我從2015年3月開始著手準備這件事情,一家一家聯系,10月份建好。”
“還有兩位博士沒上墻,一位一直沒聯系上,另一位是杭州大學在讀博士。”湯華好說,會盡快補上,并且博士墻也有待完善,簡介統一規范,信息完整,還要為新博士留下位置。
鐘靈毓秀,不是一面墻能完全表現的。
清晨7點不到,三三兩兩的孩子從村另一頭走來,不緊不慢,路過博士墻,去兩百米開外的村小早讀。他們還小,或許不知道博士墻的意義,但他們每天從這里路過,經年累月,涵育熏陶。
秧田村的小學生們用毛筆寫書法
二
秧田村是個中等村,有1288戶村民。除了21位博士,30年來,還出了100多位碩士,600多名大學生。平均兩個家庭出一個大學生,12個家庭出一個碩士。
秧田村和湖南瀏陽市其他鄉村并沒多大的不同。或許很多人認為,這里的孩子比別的孩子要聰明;或許以為,這里的學校教育和別的地方有很大差別。秧田完全小學校長陳永超不這么認為,村民們也不這么認為。
屈偉員的女兒屈婷,是秧田村走出的第一個女博士,兒子是大學本科。
屈偉員至今還保留著女兒上學時獲得的榮譽證書
屈偉員至今還保留著女兒上學時獲得的榮譽證書
屈婷說,她和弟弟并無特殊稟賦。
屈偉員是秧田村普普通通的農民。當年,為了培養兒女讀書,夫妻倆不得不“狠心”丟下兩個孩子,雙雙到外地打工掙錢。“我們常年不在家,他們成了留守兒童,自己洗衣煮飯,自己照顧自己。”
不但沒人管姐弟倆讀書,連生活也無人管。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屈婷順利考上了南開大學,從本科一直讀到博士畢業,弟弟考入東北大學。
雖知道兒女聽話,讀書自覺,屈偉員和妻子還是擔心,每次出門前,都反復叮囑要好好念書,說“我們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們多讀書”的話。這是激勵,也是巨大的決心,更是一種現實。屈偉員說,那些年家里真的啥都沒買,有8年多時間,家里唯一的電器就是手電筒,一切只為兒女讀書。
現在,屈婷是天津大學的老師。她說,真的很感激秧田村這種“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讀書”的風俗。如果換一個地方,或者父母沒有這種觀念,也許人生又將是另一番模樣。
兒女都工作了,屈偉員的生活也好了。他現在的家寬敞、干凈、亮堂,大沙發,各式家電。墻上高掛一塊匾,上書四個大字“博士學位”。這是秧田村委送的,哪家出了博士,村里都要敲鑼打鼓送去這樣的匾,以示表彰。
秧田村類似屈偉員的故事很多。走進王解花的家,她正在煮早飯。她已經熬過了苦日子。當年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小兒子羅偉平隨后考上了博士。為供孩子讀書,她和老伴沒日沒夜在外忙碌,每年養10多頭肉豬為孩子掙學費和生活費。
今年2月13日,秧田村完小開學,學校請來了從秧田村走出去的博士羅智祥,給孩子們上第一堂課。
今年2月13日,秧田村完小開學,學校請來了從秧田村走出去的博士羅智祥,給孩子們上第一堂課。
秧田有句語錄:“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別的地方的人攀比財富,而秧田人攀比讀書;哪家掙錢多并不讓人眼紅,誰家孩子成績好、肯用功讀書才叫人羨慕。秧田完全小學校長陳永超說,這形成了一個好的學習氛圍,我們老師建議讀什么書,家長都積極購買。我們的學校比很多小學都大,村干部也非常重視教學。
秧田村為何出這么多人才?沙市鎮鎮黨委委員謝詳華概括了四點:一是秧田村資源貧乏,經濟條件不好,形成了“只有讀書改變人生”的信念;二是秧田村羅氏宗族自古就有“勤耕重讀”傳統;三是榜樣的帶動,先考起的大學生、碩士、博士,以及成功的企業家不斷激勵孩子苦讀;四是村上歷來對教育的重視和資助。
三
在秧田村,必然會聽到羅洪濤、羅洪浪兩兄弟的故事。
羅建植是秧田村地地道道的農民,會篾匠手藝。他的兩個兒子羅洪濤、羅洪浪都是上海交大的博士。
羅洪濤回憶說,那個時候家里窮,夏天沒有鞋穿,光著腳,經常被曬熱的石板燙得跳;冬天,手腳都是凍瘡,教室是土墻,四處漏風,只好從家里提一個火箱上學。每天放學回家,要先割牛草、挑水,家務忙完了,才開始做作業。“有時停電了,哪怕在寒冷的冬夜,半夜醒來發現電又來了,也要爬起來,完成作業。”
兄弟倆收過稻谷,插過秧,農活差不多都做過,甚至打過父親的下手,編織篾具。
那段艱難歲月被羅洪濤稱為他們“成長的寶貴財富”,也是常常引以為自豪的東西。農村生活,做家務,干農活,是“農村孩子相對城市孩子的優勢,而不是劣勢”。
羅家兄弟的成長經歷是秧田村“勤耕重讀”的成功詮釋。秧田人不會放過這樣的活教材。今年2月13日下午,村小所有孩子齊聚老槽門上了新年第一課——學家風讀家史溫禮儀,學習先輩讀書方法,特別聆聽了羅洪濤從美國寄回的一封家書。
家書主要是懇勸幼小的學弟學妹刻苦學習,鍛煉身體,努力為自己創造更加光明的前程。細致到吃什么——“不挑食,不要吃高糖、高脂肪食品”;看什么樣的書——“要盡可能地遠離電子產品,多讀紙質經典的書。并且養成寫讀書筆記的習慣,多思考多總結。”
村委會和村小決定,每年的新年第一課都要把孩子們集中在老槽門前接受熏陶。即使孩子們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封家書的意義,也不明白禮儀、傳統的重要,但一次次儀式會逐漸給他們留下烙印。
城鄉改變,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當下,單靠苦讀、耕讀就行了嗎?湯華好特別提到了這個問題。她說,現在農村孩子考上好大學越來越難了,單靠孩子個人努力越來越不夠,我們要“聯群通力辦教育”。
秧田村完小,校園設施不見得很好,但校風正學風濃。
村委會高度重視,參與教育。凡考起大學者,村上一律獎勵400元。去年上了8個,今年估計有10個。湯華好說,村委會對成績好的孩子都有數,哪家的孩子會讀書,村里都知道。從小學開始,每年兒童節、老年節,村委會也會以各種形式慰問、獎勵學習好的學生。
最大程度發揮“新鄉賢”的作用。今年初,村上組織博士、企業家成立秧田村助學基金,資助因為貧窮讀書困難的孩子,錢由專人管理。羅宣干還專門在銀行存了一筆教育基金,誰去美國讀書就可獲得資助。鄉賢李昌開成立教育教學獎勵基金,為學校師生伙食費買單;黃蔚德捐出100萬元成立敬老愛親個人獎勵基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群策群力辦教育。
聯群通力,郁郁勃勃。教育是秧田的大事,所有人的大事。
四
羅碧波是恢復高考后秧田村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后來,羅碧波六兄妹先后都考上了大學,弟弟羅晴和女兒羅兆婧也是博士。
羅碧波說,這一切得力于有一個好的家風。“全仗母親帶了個好頭。”
羅碧波88歲的老母親張秋香沒上過學,當年掃盲時讀過兩個月的夜校,從此對書愛得一發不可收拾,現在每天還堅持讀書兩三個小時。
“我母親說,她要是生在現在,肯定也可以成為博士。”羅碧波笑著說。
羅碧波所說的好家風,是羅氏家族傳統家風家訓的延續。
現在,秧田村家家戶戶要掛一塊匾,把自家的家風家訓寫在上面。湯華好說,這是秧田村即將開展的一項重要工作。每家都要掛,讓家風家訓看得見、摸得著,持續傳下去。
村里的古老墻上一一展示了昔日秧田村羅、張、陳、屈、肖、何、朱、李、付、王、鄧、劉等17個姓氏的祖風家訓。比如,付姓家族的祖風家訓是“敬老處家教子,興家立業致富,勤學育人成才,睦鄰友好應事,為官修德勤政,修心養性健康”。羅姓家族的祖風家訓是“奉祖先、孝父母、和夫婦、嚴閨閫、親宗族、敬師長、信朋友、力耕種、勤誦讀、存忠厚、尚勤儉、習禮儀、戒為非、戒賭博、戒爭訟、戒溺女、戒洋煙”。
秧田村懸掛著各種姓氏的家風家訓
祖風家訓是道德律令。“力耕種,勤誦讀”是羅氏祖訓的精髓。
陶物振俗,旨在覺民。秧田村不是恢復古老的家訓,而要化故從新,開啟新時代的家風家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要把新生活、新發展、新愿景、新要求與自家的情況結合起來,凝練出一兩句朗朗上口的文字。這是一次了不起的探索,文明新的景觀。
湯華好的家風家訓是“詩書啟后,孝友傳家”,已制作好了。為了讓家人謹記、遵從,她又把家風家訓作為微信群的群名。“我們希望每家都這樣,可以在傳播中影響人、規范人、塑造人。”她說。
家風家訓,砥節勵行,是富有生命力的文化,認同的道德約束,也是自我要求。秧田人認為這是教育孩子的好東西。村頭正在建設“湖湘耕讀文化館”,這家秧田精神氣質的獨特文化館有三個板塊:弘揚傳統優良家風,忠信篤敬,尊師重教的家風文化展示區;展示見賢思齊、互助友愛的鄉賢文化體驗區;知行合一、經世致用為內核的傳統文化體驗區。計劃今年10月建成。
文化傳承,不能在口頭,要把東西實實在在展現出來,讓孩子感受到。這是湯華好反復強調的觀念。
在秧田,一切文化都是可觸摸的,盡在眼前,看得見,有高度可感性。村巷閭里,處處散布歷史文化。600多年的老龍井,修葺一新,傳言臨考前,喝一口井里的水,定金榜有名;300多年的老槽門,展示秧田各種傳說、故事、家風家訓;400多年的老橋亭歷經風霜,浩氣天壤;每月一講的道德講堂與1000余平方米的文化廣場是新的文化場所;建于民國時期的秋天龍舟碼頭,每年端午的重要戰場,又一個端午將至,一場盛大龍舟賽即將上演。
村民羅太喜帶著記者參觀撈刀河旁的體育活動中心,村民們每年都會在河上舉行龍舟比賽。
村民羅太喜帶著記者參觀撈刀河旁的體育活動中心,村民們每年都會在河上舉行龍舟比賽。
秧田給孩子提供了一個文化環境,而不只是一個生存環境。
五
在秧田,風依依,氣藹藹,溫潤掩雅。
離開博士墻不遠,還有兩面特別重要的墻:明朝羅家大院老青磚墻,這是秧田最古老的歷史遺址,秧田最早的根;再走百米,是道德墻,上面張貼評選孝道之星、公德之星,每次的評選人都掛在墻上,讓村民投票,要是村民覺得誰不好,可以直接把他的名字撕扯下來。
在這三面墻之間來回走動,品味,可以發現一個較為完整的鄉村文化意義結構。博士墻表現孩子教育,指向未來;老青磚墻表征歷史傳承,指向過去;道德墻彰顯典范、模范,指向現在。教育作為內在動力,推動這一結構不斷吸納、純化更多事物,把好的價值融合進去,沉淀新意義,形成一個充分良性的世界。
秧田村處處能見到弘揚中華美德的宣傳畫
一個清澈的世界。這里,所有事物都有來歷,有意義,或者本身有意義,或者被賦予意義,那些荒謬、怪誕與不適之物已被排除,或被糾正。這是教化的靈魂深處。正因此,秧田給人親切。湯華好說,秧田總讓人親切。她在這里生活了20多年,感受深摯。
湯華好的母親是秧田人,嫁到鄰村,生了三個女兒,兩個又嫁回秧田。有的幾姊妹都嫁到秧田。“秧田村不高大上。走在秧田,你覺得自己作為秧田人,就感覺到相比其他村的自豪。秧田人有一種向上的意志。”湯華好教過書,能描述出這種感覺。
這種親切,讓人回歸。越來越多出去的人回來了,修漂亮房子,建文體設施。教育串聯起民俗、鄉愁與精神之根。
村民沈芬芳管理的“秧田農民文體館”就是幾位秧田籍企業家投資300多萬元修建,各種球場、健身房、衛生間、淋浴房,甚至高爾夫練習場。傍晚,村民在廣場跳舞,室內打球,周末一場籃球賽。
由村民集資修建的秧田農民文體館
離博士墻不遠,是有名的撈刀河。傳說關羽在這里掉刀,撈刀。河畔,碼頭,露天籃球場,休閑步道,一應俱全。流水爰爰,云氣氤氳,帶來不息生命與靈氣。
秧田村有句口號:過鄉里人的生活,讓城里人羨慕。垃圾集中收集,村巷比城市干凈,道路白改黑……時時惓念民生,處處重置生活。
這就是秧田,士氣之純,民情之樸,養怡之祚,教育之福。
清晨7點半,秧田村完小的教室里就傳來學生們朗朗讀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