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地下象牙貿易網絡

一家稍大的店鋪里，象牙制品在稱重，地上放著原牙。本報記者 劉星/攝

越南河西地區，一家疑似象牙制品手工作坊，工人們正在打磨相關制品。

　　核心提示

　　大象是保護動物，而非法取走象牙必須殺死大象。在2013年《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締約方大會上，中國和泰國被認為是非法象牙的主要消費國，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則被認為是非法象牙的主要運輸國。

　　近年來，中國不斷加大對非法象牙貿易的打擊力度。今年9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訪美期間還與美國總統奧巴馬達成共識，一致決定在各自國家頒布禁令，除少數特例外，全面停止象牙進出口貿易。

　　而中國青年報記者獲得的一條線索顯示，越南河內附近存在公開販售疑似象牙制品的市場，且買家大多是中國面孔。為此，中國青年報記者前往越南調查，親歷所有中越地下象牙貿易的節點，并從越南攜帶少量象牙仿制品順利通關回國，未遭查驗。

　　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廣西人唐郜決定買下越南老板娘戴的那只象牙手鐲，“翻譯說那個品相不錯”。

　　交易完成，這位紅木商人離開了以公開販售象牙聞名的越南Nhi Khe村，帶著朋友、翻譯和手鐲回到越南紅木交易中心北寧省慈山縣。第二天一早，他們帶著各自的象牙制品出發，經友誼關順利回到中國。

　　唐郜所走的，正是一條隱秘卻成熟的中越地下象牙貿易通道。中國青年報記者調查發現，以越南Nhi Khe為起點，參與的地下中介、越南象牙村、中越物流公司、散客以及專業的象牙商人，一起構建起了這個橫跨中越的販牙網絡。

　　越南北寧：象牙交易信息集散地

　　“你要買什么工藝品，是想去河西買象牙嗎？”家在北寧省慈山縣的越南向導阮梅在電話里問。

　　去越南，買象牙，這不是一個隱秘的存在。多年來，《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簡稱CITES）大象交易信息系統（ETIS）的監控數據也一直將越南列為全球非法象牙貿易中的重要中轉站。

　　在越南到中國的地下象牙交易鏈條上，慈山縣是重要的交易信息集散地。位于越南首都河內以東30多公里的慈山縣，是著名的中越木材交易中心。中越之間多年的木材貿易，使得這里匯集了物流公司、中介翻譯以及木材雕刻技藝等諸多便于象牙貿易的條件。而據國內執法經驗，象牙貿易常與木材貿易相伴。

　　在慈山，中國商人很容易通過當地關系找到熟悉象牙交易的越南向導兼翻譯，甚至只要打開微信，搜索附近的人，就能看到許多以象牙作為背景或頭像的賣家，以及簽名為“帶老板找各貨，酸枝、草花梨、象牙、黑貨等等”的翻譯。

　　不過，慈山本地并沒有出名的象牙市場。雖然當地一些工藝品店鋪也擺出了少量的所謂“象牙制品”，但記者通過中間人牽線聯系的多位越南向導都表示，北寧的象牙不行，買象牙要去河西。

　　河西原是越南靠近河內南部的一個省，2008年被并入河內，但當地人和中國商人仍然習慣將原屬河西省的地區稱為河西。

　　向導阮梅告訴記者，北寧慈山是木材商人的聚集地，但禁止貿易的黃花梨木，以及象牙、犀牛角等工藝品主要集中在越南河西地區的Nhi Khe村。她帶過的大多數木材商人都是在北寧的賓館落腳休息，之后包車前往河西Nhi Khe的象牙交易市場。

　　Nhi Khe屬于越南河內市常新縣(Thuong Tin)，位于河內以南大約15公里，從慈山開車沿主路向西南方向開上約一個半小時，之后拐上一條鄉間小道，不一會兒，就能看到刻著“開國之光”字樣的Nhi Khe村口了。

　　越南河西：公開販賣象牙的村莊

　　雖然面積不大，但Nhi Khe卻是全球象牙流通鏈條上的重要一環。這里將非洲的象牙、越南的加工廠，以及從北寧、河內、廣西，甚至香港、臺灣慕名而來的買家連接了起來。

　　穿過刻著“開國之光”字樣的巷口進入Nhi Khe，一條東西向長約300米的主街道兩側，分布著約30家公開販售象牙、犀牛角和黃花梨木等工藝品的商店。

　　越南同樣是CITES的締約國，并不支持象牙、犀牛角、黃花梨貿易。按照越南目前的刑法規定，非法偷獵、運輸、出售珍稀野生動物，最高可處以7年有期徒刑，而即將在2016年生效的新刑法則將最高刑期提高到15年。大象、犀牛均在越南規定的83種珍稀野生動物中。

　　但在Nhi Khe，整個交易市場卻沒有一點要遮掩的意思——各類象牙工藝品都公開擺放在路邊的柜臺上，一些店鋪里還隨意堆放著原牙和等待被串成項鏈或者手串的象牙珠子，老板們會熱情地給客人展示自家貨物，并不介意客人拍照合影。當地知情人士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Nhi Khe的象牙市場已存在多年，但越南政府沒有進行任何查處。

　　象牙店鋪的老板和多位向導告訴記者，在Nhi Khe，最常見到中國面孔的買家。由于常年跟中國買家打交道，大多數當地老板都能說上一兩句“絕對真的”“便宜”這樣簡單的漢語，并能用微信來賣貨。

　　“這兒買的象牙基本都是真的。”記者遇到的翻譯、店主和中國商人都表示。

　　村子里擺出來展示的貨物主要包括象牙手鐲、項鏈、佛牌，以及一些半米左右的象牙雕刻工藝品。此外，大多數商店也同時經營犀牛角等禁止貿易的野生動物制品。

　　小件象牙飾品，如佛牌、手鐲等，都是按件賣，一個象牙手鐲視成色從2000元到4000元價格不等，稍大一些的工藝品大多論重量出售。象牙制品大約5.5萬越南盾一克（約合15元人民幣一克），犀牛角則貴得多，要40萬越南盾一克（約合120元人民幣一克）。

　　越南河內：只賣給有身份的人

　　在Nhi Khe，大多數展示出來的貨物，例如佛牌、手鐲，只是針對像唐郜這樣的普通散客，屬于可以通過機器批量生產的低端象牙制品。真正的象牙貿易，主要還是原牙的批發、定制，以及高級象牙工藝品的買賣。一些經營“高端貨物”的商家，甚至將倉庫放在了河內市區的高檔小區里。

　　相比隨處可見的佛牌、手鐲，能在店里堆上一些原牙的商鋪大都具有一定規模，在其中一家規模稍大的商鋪里，記者在一個房間內就看到了超過30根疑似象牙原牙的物品。

　　記者咨詢多位賣家后得知，不計算運費，當地象牙原牙的價格為每公斤5000～6000元，品質更好的血牙則要每公斤6000～7500元。

　　雖然沒有確定的價格，但總體上這一價格要比國內象牙價格低不少。湖南婁底公安局破獲的一起象牙買賣案件顯示，在2012年5月，湖南象牙商人謝伯茶曾以每公斤1.16萬元的價格將80多公斤象牙賣給每位企業家。按照《國家林業局關于發布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中涉及走私的象牙其制品價值標準的通知》，完整的象牙不論是否加工，都是按照每公斤25萬元計算價值。無法判斷是否完整象牙的，按照單價每公斤41667元計算。

　　除去原牙，客戶也可以選擇定做，將想要的雕刻效果照片傳給賣家，再由賣家聯系象牙作坊的師傅，看是否能夠制作，并評估相應的工藝費用。不過，只有一些大的賣家才有自己的象牙作坊。這些作坊一部分就在Nhi Khe，還有一些則散布在河西地區廣袤的村落里。

　　記者參觀了其中一家象牙作坊，整個作坊由三間簡易的平房構成，七八名工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手持電動雕刻筆工作。

　　除去定做，還有一些更“高端”的專業象牙制品。一位中間人告訴記者，在Nhi Khe的一些店鋪時常不開門，好東西也都放在其他地方。

　　這位中間人帶中國青年報記者敲開了河內一幢高級公寓中的房門，房主展示了相當數量、造型各異、號稱從歐洲購進的象牙工藝品。中間人稱，這些象牙大多數是上個世紀從中國流出的象牙工藝品古董，很受日本、中國臺灣和內地的一些商人歡迎，“我們在北寧和Nhi Khe也都有店和倉庫，但主要還是賣給有社會地位的人，有些工藝現在越南是做不出來的”。

　　記者將其中一些工藝品的照片發給了國內的大象保護人士。對方表示，從圖片上看，一些人物造型的填色是我國廣東地區的經典樣式，很受日本收藏者歡迎，但無法僅憑照片判斷真假。不過他表示，當年從國內流出的象牙制品確實是非法象牙貿易中的一個重要品類。

　　雖然中國青年報記者無法完全確定在Nhi Khe看到的象牙制品的真假，但在大多數象牙制品上，都能看到象牙所獨有的，呈鈍角的施氏線。此外，店家提供給記者的一些樣品，在越南經專業人士鑒定，也確系為象牙制品。

　　廣西憑祥、東興：穿越國境線

　　在越南完成交易后，象牙制品流入中國通常有兩種方式：一般散客購買的小件工藝品可以自己帶回，而數量較大的象牙或者工藝品，則由越南方面負責配送到中國境內的廣西東興或憑祥，再由買家提貨。而成功穿越國境線的象牙，大部分會經由廣西進入福建、廣東、江浙等傳統象牙雕刻技藝發達的地區，加工后再流入地下收藏市場。

　　唐郜買下手鐲后，就直接戴在手上，經友誼關回到了憑祥。他告訴記者，像手鐲這樣的小件物品，只要數量不大，戴在身上過關不會有任何問題。此外，他還提醒記者，最好不要坐飛機，陸路入境更安全。

　　中國青年報記者攜帶了仿象牙及犀牛角的小件工藝品實地驗證了這一路線。過關當天，記者手上佩戴著假的象牙手串，在包中放了仿制的象牙手鐲和犀牛角。整個通關過程非常順利，沒有遇到任何詢問或者開包查驗。

　　此外，越南境內的關口并沒有任何關于象牙是違禁品的醒目提示，但在中國關口邊檢入口處，卻貼有保護象牙的大幅宣傳海報。

　　對于唐郜這樣只攜帶少量飾品的散客，如果過關時被發現，目前處理起來還比較麻煩。雖然按照規定，大象屬于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象牙不論重量大小，只要收購、運輸、出售就達到立案標準，但由于涉案價值較小，即便真的立案，檢察院也很難批捕、起訴。此外，象牙制品的鑒定也需要專業的技術，海關執法成本較高。

　　與唐郜不同，購買大量原牙以及定做工藝品的商人，大多會選擇支付運費，由越方負責貨物的運輸。通常這些象牙制品由Nhi Khe運出，經北寧，最終從廣西東興或者憑祥邊境入關。

　　多位越南賣家表示，在正式收貨前，買家只需付三成定金，等拿到貨確認沒問題后，才結清尾款。記者詢問其中一位越南賣家，“過關出了事情怎么辦？”對方表示他們保證運到，如果出了事，他們會再送一批過去。

　　廣西邊境的一位基層森林公安干警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象牙從這兩地入境主要是基于不同的考慮。

　　這位干警介紹，東興是中國與越南之間最便捷的通道，與越南北部最大、最開放的芒街口岸經濟特區僅隔一條北侖河，同時沿邊、沿江、又沿海。整體來看，東興地區地勢平坦，跨境陸路通道便道多，沿北侖河簡易上貨碼頭多，物防能力相對薄弱。東興與越南之間的北侖河邊境線長達28公里，其中18公里適合通航與“上下貨”，這一航道一度成為走私的重災區。

　　憑祥一路的象牙，則主要是經廣西浦寨的大宗貨物邊貿站，與木材一道進入中國。此外，憑祥邊境的山區也有很多小道可以進入中國。

　　浦寨是中越邊境最大的邊貿口岸，1992年開始開發建設，至今已建有近千個商業店鋪，越南人和中國人可以自由出入這個區域做生意。2014年，浦寨邊境貿易額近39億美元。

　　前述森林公安干警告訴記者，通常越南的象牙會與紅木一道打包發貨，由越南的物流公司運進浦寨，之后，再由中國境內的物流公司接貨運走，“每天都有幾千輛貨車從越南發過來，不可能每個都開箱檢查。而且象牙混在紅木里，X光機也不是很好分辨，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甚至只知道大概時間，不知道具體車牌發貨日期的情況下，都很難做針對性的檢查”。

　　對于唐郜來說，大象保護，走私網絡這些宏大的話題都顯得遙遠了些，這個中年商人更在意的，是朋友很滿意自己帶回來的象牙手鐲。回國一周后，唐郜又去越南了，微信朋友圈里，他曬出了友誼關寬闊筆直的大道。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劉虹橋對本文亦有貢獻）

　　作者：劉星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