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8日，經過一年多的精心策劃之后，在“率先行動”計劃的框架下，中國科學院（以下簡稱“中科院”）宣布了一項影響深遠的機構改革計劃。該計劃要求中科院下屬的所有研究單位，按照創新研究院、卓越創新中心、大科學研究中心和特色研究所四類研究機構的新定位，分階段進行大規模調整。四類機構各具特色，每一類都有明確的科學使命和相應的管理政策。作為中科院歷史上最重要的結構性改革的設計者和領導者，中科院院長白春禮院士2014年8月底接受了《國家科學評論》（NSR）的專訪，訪談涉及新改革背后的歷史和驅動力，以及中科院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科研機構在未來數十年面臨的前景和挑戰。

　　蒲慕明（中國科學院腦科學卓越創新中心主任，NSR常務副主編）

　　王玲（NSR特約新聞編輯）

　　改革勢在必行回顧中科院院史，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無法回避改革的關鍵時刻。

　　NSR：“率先行動”計劃在科學界吸引了極大的注意力。請問是哪些因素促成了此次中科院非同凡響的改革計劃？

　　白春禮：2013年7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到中科院考察工作，參觀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會見了中科院老中青三代科學家代表，并參加了座談會。座談會上，我就中科院的總體工作進展作了匯報。在聽完報告和討論之后，習近平總書記作了重要講話，對中科院未來發展提出了“四個率先”的要求，即“率先實現科學技術跨越發展，率先建成國家創新人才高地，率先建成國家高水平科技智庫，率先建設國際一流科研機構。”

　　作為對習近平總書記“四個率先”的要求以及近期國家全面深化體制改革的響應，我們開始研究起草中科院未來15年發展路線圖，并形成了“率先行動”計劃。

　　NSR：我們是否可以認為“率先行動”計劃不僅是對習近平總書記對中科院要求的回應，而且是中科院在未來數十年實現使命的自我評估和規劃？

　　白春禮：的確如此。回顧中科院院史，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無法回避改革的關鍵時刻。中科院在新中國成立一個月后于1949年11月1日成立。在此背景下，周恩來總理號召整合全國資源支持中科院的發展，并宣布“用極大的力量來加強中國科學院，使它成為領導全國提高科學水平、培養新生力量的火車頭。”將國內最優秀的科學家聚集到中科院。當時，中科院在中國的確獨一無二，代表著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唯一的科技源泉。這些年來，中科院不斷成長，規模逐漸擴大，到2013年全國各地已建有104個科研院所。

　　然而，隨著很多高校和部委研究機構的科研實力迅速發展，很多研究領域和研究項目與中科院的研究項目頻繁發生重合現象，這就提出了中科院在中國科技發展戰略規劃中的定位問題，這個問題切實而緊迫。考慮到我們面臨的新時代和國家賦予的使命，中科院改革勢在必行。我們在“率先行動”計劃中提出，中科院將逐步推進此次改革。到2020年左右，我們將完成中科院主要研究機構的初步重組；到2030年左右，全面實現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四個率先”目標，以中科院四類機構為基礎建立現代科研院所治理體系，為在2050年把中國建設成為世界科技強國奠定基礎。

　　NSR：在公布“率先行動”計劃之前，中科院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白春禮：“率先行動”計劃是在一系列調查、戰略會議和咨詢會議之后誕生的。首先，我們成立了中科院發展咨詢委員會，成員包括國家相關部委的領導，為中科院改革提供建議。在“率先行動”計劃起草后，我們在各地召開了一系列會議，廣開言路，廣泛采納科學界的建議和意見。2014年7月7日，“率先行動”計劃獲得了國家科技體制改革和創新體系建設領導小組的批準。劉延東副總理評價“率先行動”計劃是一項“富有創意、力度大” 的改革舉措，有關部門領導認為“讓人眼睛一亮、為之一振”。更重要的是，習近平總書記對該計劃做了具體與明確的書面批示。他表示，“率先行動”計劃目標明確，設計周密，整體上是一項很好的計劃，但關鍵在于成功落實該計劃，并實現把中國發展成為全世界領先科技強國作出貢獻的目標。李克強總理和張高麗、劉延東副總理也作了相應批示，要求各政府部門為執行“率先行動”計劃提供充分的政策支持。

　　重組研究機構為了確保有足夠的研究經費，研究人員需要撰寫很多研究經費申請報告，導致不必要的競爭、重復研究以及研究項目的分散。

　　NSR：“率先行動”計劃要求中科院各研究單元進行大規模重組，分類建立四類機構。此次分類的依據和標準是什么？

　　白春禮：此次分類是以科研工作的性質和目標為基礎。每類新設的研究機構在研究與創新方面都有獨特的研究目標和側重點。

　　創新研究院主要面向國家重大戰略需求，整合中科院相關的科技資源與人才，在解決國家重大科技問題、推動科技與經濟發展重大進展方面有明確目標。現在已經啟動了五個創新研究院試點工作，包括微小衛星、空間科學、信息工程、海洋信息技術以及藥物研發。先進核能作為第六個創新研究院試點也在計劃中。總體而言，到2020年中科院將建立5-10個創新研究院。

　　卓越創新中心將開展前沿領域的基礎研究，目標是解決重大科學問題，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取得具有全球重要影響力的科學突破與進展。來自中科院相關研究機構的高水平研究人員，將經過遴選加入卓越創新中心。目前，已在量子信息、青藏高原地球系統、粒子物理以及腦科學領域建立了四個卓越創新中心。中科院的目標是到2020年建立20個卓越創新中心。

　　大科學研究中心的科技創新研究將以中科院大科學裝置和平臺為基礎，面向全國與全世界開放，以展現中科院擁有無可比擬的特色和優勢。大科學研究中心將包括：以受控核聚變托卡馬克和強磁場多學科研究為基礎的合肥大科學研究中心、以上海光源同步輻射裝置和上海蛋白質科學設施為基礎的上海大科學研究中心。其他在建的大科學研究中心還包括以蛋白質科學裝置和粒子對撞機設備為基礎的北京大科學研究中心，以及蘭州大科學研究中心（以重離子加速器為基礎）和東莞（以中國散裂中子源為基礎）大科學研究中心。

　　特色研究所將致力于和中國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以及區域創新系統相關的特色研究。如中科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災害與環境研究所的特色是自然災害研究，近期該所針對西藏嚴重滑坡的問題提出了解決方法，為該地區建立西藏—尼泊爾口岸奠定了基礎。另一個例子是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特色是為地震幸存者及時提供心理咨詢。

　　NSR：四類研究機構是否涵蓋中科院所有104個研究機構？

　　白春禮：目前，四類研究機構大致涉及70個中科院研究機構。一些傳統的機構，比如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化學研究所、物理研究所、生物物理研究所、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等以學科為基礎和科研實力較強的機構，將為中科院大學和中國科技大學提供直接的支持。比如，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將是中科院大學數學學院建設的主要承擔者。在這個框架下，研究人員進行的教學工作是他們工作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時這樣做也可以讓中科院大學不再需要額外的研究設施。其他一些研究機構將按照分類改革進一步推動自身的改革發展。我們鼓勵存在密切聯系的同類研究機構進行調整整合，以避免資源分散和重復研究。比如，中科院原有的對地觀測中心和遙感研究所已經合并成為遙感與數字地球研究所，隨后還要推進更多的研究機構進行改革。

　　NSR：改革會對未來研究經費的分配和機構發展產生哪些影響？

　　白春禮：中科院年度預算的一半直接來自中央財政對中科院的支持，其余的經費則來自競爭性的研究經費撥款。在職員工、退休人員的工資、醫療保險以及其他福利待遇均來自院內財政預算。為了確保有足夠的研究經費，研究人員需要撰寫很多研究經費申請報告，導致不必要的競爭、重復研究以及研究項目的分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中科院將強化以重大成果產出為導向的資源配置機制，重點支持重要研究領域和科技目標。為了提高研究經費的效率，我們將在人力資源、經費和設施方面建立高效集中的資助機制。

　　NSR：四類研究機構由來自全國的研究機構和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員組成。請問重組機構如何實現研究目標的整合？如何確保富有成效的協作與團隊合作？

　　白春禮：這個問題很重要。過去，跨所合作由于地理距離等方面的障礙，中科院各研究所相對較為孤立，缺乏有效、充分的合作交流，而研究人員和機構的評估以申請經費為基礎使得問題更為嚴重。比如中科院關于LED的研究項目就有20多項，一些項目集中在材料領域，一些集中在組裝領域，彼此相互孤立，導致研發和推廣應用缺乏效率。同時，中國有近6000家LED相關企業，中科院的研究機構幫它們解決了什么問題？科研人員的目標是發表優秀論文、成為世界第一，但是企業需要的是控制成本、提高效率，在某一方向僅僅做出頂尖的成果遠遠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因此，科學家和企業的需求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在能源等其他領域也是如此。而中科院將機構重組為四類研究機構就是試圖解決這一問題。我們將采取一系列措施，比如：穩定的研究經費和合理的績效獎勵，為新研究機構的團隊成員提供更好的激勵，消除研究人員對經費問題的擔憂。此外，我們還將建立知識產權、文章署名權方面相應的政策，以促進團隊合作。

　　NSR：建成高水平科技智庫是“率先行動”計劃的四個主要目標之一。中國的科技智庫尤其是中科院科技智庫現狀如何？

　　白春禮：過去中科院科技智庫缺乏統一、共享的支持和研究平臺，存在組織與協調乏力、對國家需求不夠敏感、研究方法和管理系統不適當、高質量創新思想相對較少等問題。由于這些問題的存在，中科院科技智庫的功能并沒有得到充分發揮。

　　按照“率先行動”計劃的部署，我們整合中科院內相關的研究力量，成立了中科院科技戰略咨詢研究院。通過這個組織，我們意在探索高效的智庫研究和管理平臺，使中科院成為解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中面臨的主要問題并提供創新想法的源頭，為政府的科技計劃、政策與決策提供重要咨詢建議和決策依據。我們希望中科院成為國家可倚靠、可信賴的高水平科技智庫，并以其特色與影響成為國際知名的智庫機構。

　　培養科技人才將進一步改善青年科學家的研究和生活環境，促進他們的職業發展，使他們在創新研究中充分發揮潛力并扮演關鍵角色。

　　NSR：科技人才資源，尤其是青年人才對于實現“率先行動”計劃的目標非常關鍵。請問中科院在這方面有哪些新舉措？

　　白春禮：隨著“率先行動”計劃的實施，一方面，我們將啟動一系列新項目，包括新“百人計劃”和“青年特聘研究員”制度等，旨在引進和培養高水平的科學家；另一方面，正如我在就任中科院院長時所說的，中科院應“規劃森林，讓樹木自由生長”。我們將進一步改善青年科學家的研究和生活環境，促進他們的職業發展，使他們在創新研究中充分發揮潛力并扮演關鍵角色。

　　NSR：對青年科學家穩定支持和允許對科學難題進行長期探索的評價體系，是創新研究不可或缺的關鍵元素。中科院在這方面有哪些措施？

　　白春禮：中科院“百人計劃”就有這樣的目的，但是具體到給一名科學家多長時間、多大程度上的穩定支持依然處于考慮之中。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區分探索型和任務型研究，因為中科院很多研究機構是根據明確的目標和截止時間來執行合同研究，中科院還有超過400家附屬企業，因此必須采取不同的支持模式和評估方法。

　　NSR：除了培養青年人才，中科院還承擔著教育下一代科學家的使命。請您談一談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大學的角色。

　　白春禮：中科院大學將充分展示中科院“三位一體”的獨特性，把科研院所、學部和教育機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中科院的研究機構和研究人員將為中科院大學各學科發展方向的設置、激勵學生追求科學目標、科學訓練等提供務實的指導和有效的研究經驗。而每一位中科院大學的學生都會被指派一位研究人員擔任導師，這樣的教育資源和條件其他高校很難達到。

　　我想強調的是，中科院研究機構和中科院大學之間的緊密聯系對于培育創造性人才至關重要，這也是我們為什么需要建立集中型大學來整合教學與研究的原因。考慮到中科院具有大批優秀研究人員、基礎設施和研究項目，中科院沒有理由不在教育年輕一代上為國家服務。事實上，過去中科院各個研究機構的研究生項目已經培養了超過10萬名研究生。從2014年開始，中科院大學已經招收了300多名本科生。

　　NSR：考慮到中科院研究機構在全國各地都有分布，國科大是否會在北京以外的地方設立其他的分校？

　　白春禮：分校將會在有中科院分院的地方設立，但不會設立很多。可能會考慮建立中科院大學上海分校。對此我們會逐步推進。

　　國際合作和開放政策希望到2020年使外籍科研人員人數從現在的1%增加至3%。

　　NSR：在全球化時代，國際合作在科學研究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中科院如何沿著這個方向發展？

　　白春禮：首先，我們正在實施“中科院國際人才計劃”，旨在吸引高水平的海外科學家和研究生來中科院工作。我們還在該計劃的框架下，設置了國際杰出學者項目、訪問學者項目、博士后項目和博士生獎學金項目，支持高水平的國際科學家和博士生來中科院研究機構工作或學習，加強他們與中科院研究人員的科學交流和合作。我們還希望到2020年使外籍科研人員人數從現在的1%增加至3%。

　　為了充分開放中科院的資源，我們正在建立科技服務網絡，來促進知識和技術成果的轉移和轉化，實現實際應用。我們還在推進具有國際水平的國家科技公共資源平臺開放，并對公眾和全體科學界開放。

　　為了拓展可持續的國際科學研究合作平臺，中科院正在與國外合作機構協作在發展中國家建立海外科教中心。目前，我們計劃建立5個海外科教中心，包括中科院南美天文學中心（位于智利），中-非聯合研究中心（位于肯尼亞），南美空間天氣實驗室（位于巴西），中亞藥物研發中心以及中亞生態與環境研究中心。

　　迎接挑戰在情感上，我作為中科院的一份子，完全理解一些不同的意見。畢竟我們的意見經常會因為各自在中科院系統內所處位置的不同而產生分歧。

　　NSR：改革常常意味著根據新規定重新分配資源，不可避免地會給相關人員帶來不滿和壓力。您如何應對這些問題？

　　白春禮：我從1996年開始擔任中科院副院長，分管教育與人力資源，2014年是我在中科院工作的第19個年頭。在情感上，我作為中科院的一份子，完全理解一些不同的意見。畢竟我們的意見經常會因為各自在中科院系統內所處位置的不同而產生分歧。當我還是中科院化學研究所的一名團隊負責人時，我不理解為什么所長會從我的研究經費中收取額外的管理費用。然而，當我擔任所長后，我認識到有那么多的后勤服務、設施維修以及水電費用等所有支撐服務都需要經費。

　　2013年中科院機關改革啟動，以期解決各個業務局存在職能重疊、預算分散、缺乏有效的協調和明確的管理層級等問題。我們撤銷了原有的5個局，并把它們重組成3個局，包括局長和處長在內的職位發生顯著改變，沒有一個人在這次改革過程中得到提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科院機關改革是現在全院研究機構改革的序幕，后者更具挑戰性，我也準備迎接挑戰。

　　作為中科院院長，我必須以中科院的使命和國家的需求為基礎考慮中科院的發展。如果為了避免不滿的意見，我也可以維持現狀，不得罪任何人。我們也可以每年繼續數著不斷增加的高影響力論文數量，完成從國家爭取來的項目，這樣持續地做下去。然而，在中國發展成為全球主要科技強國的關鍵時刻，中科院作為科技國家隊，必須在時代發展中走在前列，在科技領域做出獨特的和突破性的成就，從而更好地證明它作為中國最杰出的研究機構存在的價值。作為中科院院長，我必須承擔這個責任，實施此次對中科院而言不可避免而又及時的改革。

　　（秦風編譯。英文原文發表于National Science Review (NSR), 2014, 1(4):618-622. 原標題為“On CAS Pioneer Initiative—An interview with CAS President Chunli Bai”，由科學出版社與牛津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賽先生》獲授權在微博和微信刊發該文章中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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