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歡喜放風箏,故一切風箏好像都同我有一點兒緣分。但一個風箏能到我的手中,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第一得把零用錢慢慢積存起來,才能買得一個放得起的風箏。第二住在城里沒地方可放,等到有風了,還得央求聽差替我們爬上房頂,或用叉桿兜起,高高地搖著。有時候父親有正經事情叫他們做,放風箏自然是兒戲,我們便只好空望著天上的好風了。最不幸的卻是末一層,房子左右前后總有許多的高樹與電桿,風稍微急一點兒,或忽然轉了方向變小了的時候,風箏便會掛到那上面去,許久積下來的錢就這樣輕輕地飛去了,縱使舍得,也總有個無能為力的時候,于是青黃不接中,只好背著手,站在院子里,昂頭看天上別人家飄揚著的東西,點點它,批評它,確也有一種不可形容的滋味。風箏從你房角里斜刺飛起,如一面順風的船帆,你便不能不看,于是升到極高的天上去了,之后會看見有彩色的紙條飄然系上去,有時有玲瓏的小人、燈籠、紙球……,這些都一直高飛,飛到與風箏在一起而有些看不清了,于是你又看見收線,風箏愈來愈大,漸漸地什么都鮮明了,先下來的是小人、燈籠、紙球……,后來又有彩色的紙條從屋脊上掠過,最后是一個風箏翩然一閃地落到墻那邊去了,這在心上是希望呢,是嫉妒呢,欣悅與惋惜似乎占滿了一顆童心。空中風箏不見了,傍到門邊坐到門限上去,方覺得脖子已發疼了。

北平前十來年,是還保持著故都盛況的,如舊年新正的看燈,春秋二季的排樓。每到積雪方融的二月,春風正好的時候,天上的風箏常是不計其數,龍睛魚的尾巴如美髯公的胡須,風一吹,便能聽見嘩啦嘩啦的響聲。老鷹照例是會在天上打旋兒的,這是我小時候最羨慕的一種風箏,它只在胸上有一根線索著,飛起來身子是平的,十分靈活。當天上許多風箏都沉靜不動的時候,獨它扶搖直上雍容回旋著,有時忽然一放線,便會如鷹捕食一般翻身直落,但緊接著又翻回來,這樣的風箏在我心中是最理想的,而且我自小見到真鷹時也總是把什么都忘了,站在那里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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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艷陽天中,許多風箏都不動的時候,有一個風箏比北極星更堅定地直釘在天上的,那便是修長的蜈蚣了。它的頭朝下,尾向上,眼睛可以筆直地成一條線直撞入青天的深心去。在忽而一松線的剎那,卻如游龍般的矯健,但立刻又堅定得如指著一個方向,把人的心帶到無極之境去。

風箏在傳說中被認為是放晦氣的,所以落到誰家院子里,那家必定趕快把它撕掉。但在我放風箏以來,此說大約已被玩的人忘記了,小孩子有風箏自然拿去放,沒有風箏呢,心里總很希望憑空能掉下一個來。記得好像是在正月,有一個綠色的水桶樣子的風箏,底下垂著一條綠絨線的細長尾巴,每天清早必定從我家屋角斜飛過去。我真想把那“水桶”拿過來,好像那上面拴著青青的童心飛入如碧海的晴天中去。

——選自林庚的《風箏》,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