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東皇太一廟之正殿。與第二幕明堂相似,四柱三間,唯無簾幕。三間靠壁均有神像。中室正中東皇太一與云中君并坐,其前左右二側山鬼與國殤立侍,右首東君騎黃馬,左首河伯乘龍,均斜向。馬首向左,龍首向右。左室為一龍船,船首向右,湘君坐船中吹笙,湘夫人立船尾搖櫓。右室一片云彩之上現大司命與少司命。左右二室后壁靠外側均有門,左者開放,右者掩閉。各室均有燈,光甚昏暗,室外雷電交加,時有大風咆哮。

靳尚帶衛士二人,各蒙面,詭譎地由右側登場。

靳 尚 (命衛士乙)你去叫太卜鄭詹尹來見我。

衛士乙 是。(向湘夫人神像左側門走入。)

俄頃,一瘦削而陰沉的老人,左手提燈,隨衛士乙由左側門入場。靳尚除去面罩,向鄭詹尹走去。

靳 尚 剛才我叫人送了一通南后的密令來,你收到了嗎?

鄭詹尹 (鞠躬)收到了。上官大夫,我正想來見你啦。

靳 尚 罪人怎樣處置了?

鄭詹尹 還鎖在這神殿后院的一間小屋子里面。

靳 尚 你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鄭詹尹 (遲疑地)上官大夫,我覺得有點兒為難。

靳 尚 (驚異)什么?

鄭詹尹 屈原是有些名望的人,毒死了他,不會惹出亂子嗎?

靳 尚 哼,正是為了這樣,所以非趕快毒死他不可啦!那家伙慣會收攬人心,把他囚在這里,都城里的人很多憤憤不平。再緩三兩日,消息一傳開了,會引起更大規模的騷動。待消息傳到國外,還會引起關東諸國的非難。到那時你不放他吧,非難是難以平息的。你放他吧,增長了他的威風,更有損秦、楚兩國的交誼。秦國已經允許割讓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不用說,就永遠得不到了。因此,非得在今晚趁早下手不可。你須得用毒酒毒死了他,然后放火焚燒大廟。今晚有大雷電,正好造個口實,說是著了雷火。這樣,老百姓便只以為他是遭了天災,一場大禍就可以消滅于無形了。

鄭詹尹 上官大夫,屈原不是不喝酒的嗎?

靳 尚 你可以想出方法來勸他。你要做出很寬大、很同情他的樣子。不要老是把他鎖在小屋子里。你可讓他出來,走動走動。他戴著腳鐐手銬,逃不了的。

鄭詹尹 (遲疑地)你們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呢?

靳 尚 (含怒)你這是什么話?

鄭詹尹 我覺得你們把屈原又未免估計得過高。他其實只會做幾首談情說愛的山歌,時而說些嘩眾取寵的大話罷了,并沒有什么大本領。只要你們不殺他,老百姓就不會鬧亂子。何苦為了一個夸大的詩人,要燒毀這樣一座莊嚴的東皇太一廟?我實在有點兒不了解。

靳 尚 哈哈,你原來是在心疼你的這座破廟嗎?這燒了有什么可惜?國王會給你重新造一座真正莊嚴的廟宇。好了,我不再和你多說了。你燒掉它,這是南后的意旨。你毒死他,這是南后的意旨。要快,就在今晚,不能再遲延。南后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盡管是她的父親,但如果不照著她的意旨辦事,她可以大義滅親,明天便把你一齊處死。(把面巾蒙上,向衛士)走!我們從小路趕回城去!

靳尚與二衛士由左首下場。

鄭詹尹立在神殿中,沉默有間,最后下定了決心,向東君神像右側門走入。俄頃,將屈原帶出。

鄭詹尹 三閭大夫,請你在這神殿上走動走動,舒散一下筋骨吧。這兒的壁畫,是你平常所喜歡的啦。我不奉陪了。

屈原略略點頭,鄭詹尹走入左側門。

屈原手足已戴刑具,頸上并系有長鏈,仍著其白日所著之玄衣,披發,在殿中徘徊。因有腳鐐,行步甚有限制,時而佇立睥睨,目中含有怒火。手有舉動時,必兩手同時舉出。如無舉動時,則拳曲于胸前。

屈 原 (向風及雷電)風!你咆哮吧!咆哮吧!盡力地咆哮吧!在這暗無天日的時候,一切都睡著了,都沉在夢里,都死了的時候,正是應該你咆哮的時候,應該你盡力咆哮的時候!

盡管你是怎樣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們從夢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轉來,不能吹掉這比鐵還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塵,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動一些花草樹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長江,使那東海,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聲咆哮啊!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波瀾呀!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偉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樂,是詩!

啊,這宇宙中的偉大的詩!你們風,你們雷,你們電,你們在這黑暗中咆哮著的,閃耀著的一切的一切,你們都是詩,都是音樂,都是跳舞。你們宇宙中偉大的藝人們呀,盡量發揮你們的力量吧。發泄出無邊無際的怒火,把這黑暗的宇宙,陰慘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轟隆隆的,是你車輪子滾動的聲音?你把我載著拖到洞庭湖的邊上去,拖到長江的邊上去,拖到東海的邊上去呀!我要看那滾滾的波濤,我要聽那鏜鏜鞳鞳的咆哮,我要漂流到那沒有陰謀、沒有污穢、沒有自私自利的沒有人的小島上去呀!我要和著你,和著你的聲音,和著那茫茫的大海,一同跳進那沒有邊際的沒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電!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我的長劍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長劍,你不能拔去我無形的長劍呀。電,你這宇宙中的劍,也正是,我心中的劍。你劈吧,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雖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樣,你抽掉了,它又合攏了來,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暫時的一瞬的顯現,哦,那多么燦爛的、多么炫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這宇宙中的最偉大者呀,火!你在天邊,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這熊熊地燃燒著的生命,我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難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嗎?

炸裂呀,我的身體!炸裂呀,宇宙!讓那赤條條的火滾動起來,像這風一樣,像那海一樣,滾動起來,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穢,燒毀了吧,燒毀了吧!把這包含著一切罪惡的黑暗燒毀了吧!

把你這東皇太一燒毀了吧!把你這云中君燒毀了吧!你們這些土偶木梗,你們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們只是產生黑暗的父親和母親!

你,你東君,你是什么個東君?別人說你是太陽神,你,你坐在那馬上絲毫也不能馳騁。你,你紅著一個面孔,你也害羞嗎?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這土偶木梗,你這沒心肝的,沒靈魂的,我要把你燒毀,燒毀,燒毀你的一切,特別要燒毀你那匹馬!你假如是有本領,就下來走走吧!

什么個大司命,什么個少司命,你們的天大的本領就只有曉得播弄人!什么個湘君,什么個湘夫人,你們的天大的本領也就只曉得痛哭幾聲!哭,哭有什么用?眼淚,眼淚有什么用?頂多讓你們哭出幾籠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們用來打奴隸的刑具嗎?你們滾下船來,你們滾下云頭來,我都要把你們燒毀!燒毀!燒毀!

哼,還有你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個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當我被人們押著,押上了一個高坡,衛士們要息腳,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頭望著龍門。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見嬋娟被人虐待,我看見你挺身而出,指天畫地有所爭論。結果,你是被人押進了龍門,嬋娟她也被人押進了龍門。

但是我,我沒有眼淚。宇宙,宇宙也沒有眼淚呀!眼淚有什么用啊?我們只有雷霆,只有閃電,只有風暴,我們沒有拖泥帶水的雨!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動吧,風!咆哮吧,雷!閃耀吧,電!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懷里的東西,毀滅,毀滅,毀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