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一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熱得像天上下火。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
那一年是1936年。何滿子六歲,剃個光葫蘆頭,天靈蓋上留著個木梳背兒;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
奶奶叫東隔壁的望日蓮姑姑給何滿子做了一條大紅兜肚,兜肚上還用五彩細線繡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馬配鞍,何滿子穿上這條花紅兜肚,一定會在小伙伴們中間出人頭地。可是,何滿子一天也不穿。
何滿子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頭頂著毒熱的陽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風涼,二又窩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誰的兜肚也沒有這么花兒草兒的鮮艷,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們要用手指刮破臉蛋兒,臊得他得找個田鼠窩鉆進去;小小子兒們也要敲起鑼鼓似的叫他小丫頭兒,管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
何滿子不穿花紅兜肚,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地罵他,手握著搟面杖要梆他,還威嚇要三天不給他飯吃。原來,這條兜肚大有講究。何滿子是個嬌哥兒,奶奶老是怕閻王爺打發(fā)白無常把他勾走;聽說閻王爺非常重男輕女,何滿子穿上花紅兜肚,男扮女裝,閻王爺老眼昏花的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惡念。
何滿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個兒,一雙大腳,青銅膚色,嗓門也亮堂,罵起人來,方圓二三十里,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一丈青大娘罵人,就像雨打芭蕉,長短句,四六體,鼓點似的罵一天,一氣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動起手來,別看五六十歲了,三五個大小伙子不夠她打一鍋的。
她家坐落在北運河岸上,門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門口路過,也正是歇晌時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蔭下放鴨子,一見幾個纖夫赤身露體,只系著一條圍腰,褲子卷起來盤在頭上,便斷喝一聲:“站住!”這幾個纖夫頭頂著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頂水又逆風,還沒有歇腳打尖,個頂個窩著一肚子餓火。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斷喝,他們只當耳旁風。一丈青大娘見他們頭也不抬,理也不理,氣更大了,又吆喝了一聲:“都給我穿上褲子!”有個年輕不知好歹的纖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沒好氣地說:“一大把歲數(shù)兒,什么沒見過;不愛看合上眼,掉過臉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來,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兩只叮叮當當響的黃銅鐲子,一陣風沖下河坡,阻擋在這幾個纖夫的面前,手戳著他們的鼻子說:“不能叫你們腌臜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纖夫,是個生愣兒,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說:“好狗不擋道!”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個耳刮子掄圓了扇過去;那個年輕的纖夫就像風吹乍蓬,轉了三轉,擰了三圈兒,滿臉開花,口鼻出血,一頭栽倒在滾燙的白沙灘上,緊一口慢一口捯氣,高一聲低一聲呻吟。幾個纖夫見他們的伙伴挨了打,呼哨而上;只聽咔吧一聲,一丈青大娘折斷了一棵茶碗口粗細的河柳,帶著呼呼風聲揮舞起來,把這幾個纖夫掃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紛紛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站在河邊大罵不住聲,還不許那幾個纖夫爬上岸來;大帆船失去了纖力,掌舵的綻裂了虎口,也駕馭不住,在河上轉開了磨。最后,還是船老板請出了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了兩三個時辰,一丈青大娘才算開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種地、撐船、打魚都是行家。她還會扎針、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紅傷。這個小村大人小孩有個頭疼腦熱,都來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歲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雙粗大的手給接來了人間。
不過,別看一丈青大娘能鎮(zhèn)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滿子。何家世代單傳,輩輩一棵苗,何滿子的爺爺就是老生兒,他父親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將近四十歲時才落生的;偏是何滿子不同凡響,是他母親頭一胎生下來的貴子。一丈青大娘一聽見孫子呱呱墜地的啼聲,喜淚如雨,又燒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許愿。洗三那天,親手殺了一只羊和三只雞,擺了個小宴;滿月那天,更殺了一口豬和六只鴨,大宴鄉(xiāng)親。她又跑遍沿河幾個村落,挨門挨戶乞討零碎布頭兒,給何滿子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給何滿子穿上,抱出來見客,博得一片彩聲。到一周歲生日,還打造了一個分量不小的包銅鍍金長命鎖,金光閃閃,差一點兒把何滿子勒斷了氣。
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這一來,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兒媳婦發(fā)生了尖銳的矛盾。
何滿子的父親,十三歲到通州城里一家書鋪學徒,學的是石印。他學會一筆好字,也學會一筆好畫,人又長得清秀,性情十分溫順,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何滿子的爺爺虛榮心強,好攀高枝兒,眉開眼笑地答應了這門親事。一丈青大娘卻不大樂意;她不喜歡城里人,想給兒子找個農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幫她干活兒,也能支撐門戶。可是,她拗不過老頭子,也怕傷了兒子的心,不樂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滿子的母親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個小書鋪一年也只能賺個溫飽;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雖沒上過學,卻也熏陶得一身書香,識文斷字。她又長得好看,身子單薄,言談舉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無用的紙花,心里不喜愛。何滿子的母親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鄉(xiāng)下又住不慣,一住娘家就不想回來。等生下了何滿子,何滿子的父親就想在城里另立個家。一丈青大娘是個愛面子的人,分家丟臉,可是一家子雞吵鵝斗,也惹人笑話;老人家左右為難,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兒點了頭。不過,卻有個條件,那就是兒媳婦不能把何滿子帶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何滿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最后,還是請來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三天三夜,婆媳倆才算講定,何滿子上學之前,留在奶奶身邊;該上學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團聚。
何滿子在奶奶身邊長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趕快搬梯子去摘。長到四五歲,就像野鳥不入籠,一天不著家,整日在河灘野跑。奶奶八樣不放心,怕讓狗咬了,怕讓鷹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給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膽,就像丟了魂兒,出來進去團團轉,扯著一條亮堂嗓門兒,村前村后,河灘野地,喊啞了嗓子。何滿子卻隱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蘆葦叢中,潛伏在青紗帳內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發(fā)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頂門杠子,要敲碎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何滿子一動不動,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頂門杠子一扔,叫了聲:“小祖宗兒!”回到屋里給孫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雞蛋,就是烙白面餅。
這一天,何滿子的爺爺回來了。一丈青大娘跟老頭子叨嘮這個,嘟噥那個,老頭子陰沉著臉,哼哼哈哈,一腦門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氣不打一處來,跟老頭子叫起了苦,順口就給何滿子告了狀。爺爺是個風火性兒,一怒之下,就把何滿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跑不了更飛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個紙盒,盒子里有一百個方塊字碼,還有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勒令他在這一個歇晌的工夫,把這一百個字寫下來。
這倒難不住何滿子。可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失去自由,心里委屈而又憋悶,兩眼直呆呆,雙手懶洋洋,一點兒也沒有寫字的興致。
二
何滿子的爺爺,官諱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號,北運河兩岸,古北口內外,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那可真是叫得山響。
他的外號叫何大學問。
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年輕的時候,當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以后,他給地主家當趕車把式,會擺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這個人好說大話,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抽一個響脆的鞭花,借著水音,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所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待不長。于是,他就改了行,給牲口販子趕馬;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奔走在長城內外的古驛道上。幾百匹野馬,在他那一桿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溫馴的綿羊。沿路的偷馬賊,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回響,急忙四散奔逃,躲他遠遠的。所以,他不但是趕馬的,還是保鏢的,牲口販子都搶著雇他。這一來,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顧茅廬,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腳錢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
他這個人,不知道錢是好的,伙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沿路上遇見老、弱、病、殘,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給多少,也不點數(shù)兒;所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到不了家就花個精光。
在這個小村,數(shù)他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他又好戴高帽兒,講排場,擺闊氣。出一趟口外,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而且到家之前已經(jīng)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村來,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也要大擺酒筵,請他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聽他談講過五關,斬六將,云山霧罩。他這個人非常富有想象力,編起故事來,有枝有葉,有文有武,生動曲折,驚險紅火。于是,人們一半是戲謔,一半是尊敬,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問的外號。
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問以后,他也真在學問上下起功夫來了。過去,他好聽書,也會說書;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后,當真看起書來。他腰里常常揣著個北京老二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腳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來,咿咿哦哦地嘟念。遇上生字兒,不恥下問,而且舍得掏學費;誰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飯。既然人稱大學問,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于是穿起了長衫,說話也咬文嚼字。人們看見,在長城內外崇山峻嶺的古驛道上,這位身穿長衫的何大學問,騎一匹光背兒馬,左肩掛一只書囊,右肩扛一桿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風凜凜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廟,他都要下馬,作個大揖,上一股高香。本來,孔夫子門前早已冷落,小城鎮(zhèn)的文廟十有八九坍塌破敗,只剩下斷壁殘垣,埋沒于蓬蒿荊棘之中,成為鳥獸棲聚之地;他這一作揖,一燒香,只嚇得麻雀滿天飛叫,野兔望影而逃。
夜深人靜睡不著覺的時候,何大學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自家祖宗八輩兒,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都是睜眼瞎。自個兒跳跳了大半輩子,已經(jīng)年過花甲,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八畝河灘洼地;雖然被人尊稱大學問,可從沒進過學堂一天,斗大的字認不得三筐,而且只會念不會寫。兒子天生文質,也只念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到書鋪學徒。看來,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問,只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可是,掂量一下自己這點兒財力,供他念完小學,已經(jīng)是鼓著肚子充胖;而中學大學的門檻九丈九尺高,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臺階,怎么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經(jīng)老邁年高,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徒的命運?
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腦瓜兒記性好,愛聽故事,過耳不忘;好問個字兒,過目不忘。何大學問在孫子面前假充圣人,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何滿子就像春蠶貪吃桑葉,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何大學問驚喜過望,就想求個名師指點。正巧他在趕馬路上,在一座騾馬大店里,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這座騾馬大店里當賬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里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何大學問腦瓜子一熱,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板。
老秀才來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開講。他高高在上,坐一張?zhí)珟熞危帜靡粭U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何滿子低首俯身,坐個蒲團兒,面前一張小飯桌,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腳下。老秀才整天板著一張陰沉沉的長臉,何滿子抬頭一看,只覺得頭上壓著一朵烏云,叫人喘不過氣。老秀才又酸氣沖天,開口詩云子曰,閉口之乎者也,何滿子只覺得枯燥乏味,更加悶悶不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從早到晚關在家里,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身上像芒刺在背。念著書,一聽見籬笆外柳樹梢上鶯啼燕囀,就想嘬著嘴唇學鳥叫,念書跑了調兒;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歌聲,心里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書走了神兒。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子,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敲他的光葫蘆頭;每敲一下,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打,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只有何大學問認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學規(guī)森嚴,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吶喊助威。何大學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凈米凈面,外加一壺酒;這個局面,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住?不到一個月,何大學問就鬧了饑荒,拉下了斗大的虧空,只得又去趕馬。
何大學問一走,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天不亮,頭頂著星星,腳蹚著露水,從家里溜出去,逃開了學。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先斷了每天一壺酒,又撤了一天三頓凈米凈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索取了幾百個銅板,憤憤而去。
這時,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念書的周檎,放暑假回來,何滿子整天跟這位洋學生形影不離。何大學問趕馬回來,一見老秀才走了,很覺得過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頭發(fā)長,見識短;但是,一見何滿子跟著周檎學會了一大堆字兒,還不花一文錢,又不禁轉怒為喜了。
何大學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他每趟趕馬回來,一心盼家,最大的盼頭就是享受天倫之樂。他滿臉胡茬,就像根根松針,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兒喳亂叫,笑成一團兒,打成一團兒。而且,每趟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捎馬子吃食。
但是,這一趟回來,何大學問好像蒼老了幾歲,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眉頭子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爺爺一點兒也不歡喜,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捎馬子空空蕩蕩只有兩層皮。
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悶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掛個油瓶兒。
后來,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
“你一進家就喪門神似的,沒一點兒喜色,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就留在口外別回來,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尸!”
“媽的,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你還咒我!”這一回吵架,爺爺卻不肯向奶奶低頭服軟兒,忍氣吞聲,“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先在東三省立了個小宣統(tǒng)的滿洲國,又在口外立了個德王的蒙疆政府,往后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照,不許出口一步。這一趟,蒙疆軍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說我們是共產(chǎn)黨,不過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蛋,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去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日子,鄉(xiāng)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另立國號,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掛孝。寒假里周檎回來,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瑭,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殘?zhí)频墓适隆?/p>
原來爺爺坐了牢,還險些扔了命,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他正想進屋把爺爺哄得開了心,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fā)泄到他身上,不但將他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而且還硬逼他在石板上寫一百個字。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這些手跡,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心里煩透了。
爺爺喝了一壺酒,四腳八叉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打著呼嚕睡大覺,天塌了也驚不醒他;奶奶哭喪著臉,坐在外屋鍋臺上,撥動著一支牛拐骨捻麻繩,依然怒氣不息。
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但是,何滿子望眼欲穿,這顆救命星卻遲遲不從東邊閃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