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口在晉陜兩省的邊境上,我曾兩次到過那里。

  第一次是雨季,臨出發時有人告誡:“這個時節看壺口最危險,千萬不要到河灘里去,趕巧上游下雨,一個洪峰下來,根本來不及上岸。”果然,車還在半山腰就聽見濤聲隱隱如雷,河谷里霧氣彌漫,我們大著膽子下到灘里,那河就像一鍋正沸著的水。壺口瀑布不是從高處落下,讓人們仰觀垂空的水幕,而是由平地向更低的溝里跌去,人們只能俯視被急急吸去的水流。其時,正是雨季,那溝已被灌得浪沫橫溢,但上面的水還是一股勁地沖進去,沖進去……我在霧中想尋找想象中的飛瀑,但水浸溝岸,霧罩亂石,除了撲面而來的水汽,震耳欲聾的濤聲,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只有一個可怕的警覺:仿佛突然就要出現一個洪峰將我們吞沒。于是,只急慌慌地掃了幾眼,我便匆匆逃離,到了岸上回望那團白煙,心還在不住地跳……

  第二次我專選了個枯水季節。春寒剛過,山還未青,谷底顯得異常開闊。我們從從容容地下到溝底,這時的黃河像是一張極大的石床,上面鋪了一層軟軟的細沙,踏上去堅實而又松軟。我一直走到河心,原來河心還有一條河,是突然凹下去的一條深溝,當地人叫“龍槽”,槽頭入水處深不可測,這便是“壺口”。我依在一塊大石頭上向上游看去,這龍槽頂著寬寬的河面,正好形成一個“丁”字。河水從五百米寬的河道上排排涌來,其勢如千軍萬馬,互相擠著、撞著,推推搡搡,前呼后擁,撞向石壁,排排黃浪霎時碎成堆堆白雪。山是青冷的灰,天是寂寂的藍,宇宙間仿佛只有這水的存在。當河水正這般暢暢快快地馳騁著時,突然腳下出現一條四十多米寬的深溝,它們還來不及想一下,便一齊跌了進去,更鬧,更擠,更急。溝底飛轉著一個個漩渦,當地人說,曾有一頭黑豬掉進去,再漂上來時,渾身的毛竟被拔得一根不剩。我聽了不覺打了一個寒噤。

  黃河在這里由寬而窄,由高到低,只見那平坦如席的大水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大洞吸著,頓然攏成一束,向龍槽里隆隆沖去,先跌在石上,翻個身再跌下去,三跌,四跌,一川大水硬是這樣被跌得粉碎,碎成點,碎成霧。從溝底升起一道彩虹,橫跨龍槽,穿過霧靄,消失在遠山青色的背景中。當然這么窄的壺口一時容不下這么多的水,于是洪流便向兩邊涌去,沿著龍槽的邊沿轟然而下,平平的,大大的,渾厚莊重如一卷飛毯從空抖落。不,簡直如一卷鋼板出軋,的確有那種凝重,那種猛烈。盡管這樣,壺口還是不能盡收這一川黃浪,于是又有一些各自奪路而走的,乘隙而進的,折返迂回的,它們在龍槽兩邊的灘壁上散開來,或鉆石覓縫,汩汩如泉;或淌過石板,潺潺成溪;或被夾在石間,哀哀打旋。還有那順壁掛下的,亮晶晶的如絲如縷……而這一切都隱在濕漉漉的水霧中,罩在七色彩虹中,像一曲交響樂,一幅寫意畫。我突然陷入沉思,眼前這個小小的壺口,怎么一下子集納了海、河、瀑、泉、霧所有水的形態,兼容了喜、怒、哀、怨、愁——人的各種感情。造物者難道是要在這壺口中濃縮一個世界嗎?

  看罷水,我再細觀腳下的石。這些如鋼似鐵的頑物竟被水鑿得窟窟竅竅,如蜂窩雜陳,更有一些地方被旋出一個個光溜溜的大坑,而整個龍槽就是這樣被水齊齊地切下去,切出一道深溝。人常以柔情比水,但至柔至和的水一旦被壓迫竟會這樣怒不可遏。原來這柔和之中只有寬厚絕無軟弱,當她忍耐到一定程度時就會以力相較,奮力抗爭。據《元和郡縣圖志》中所載,當年壺口的位置還在這下游一千五百米處。你看,日夜不止,這柔和的水硬將鐵硬的石寸寸地剁去。

  黃河博大寬厚,柔中有剛;挾而不服,壓而不彎;不平則呼,遇強則抗;死地必生,勇往直前。正像一個人,經了許多磨難便有了自己的個性;黃河被兩岸的山、地下的石逼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時,也就鑄成了自己偉大的性格。這偉大只在沖過壺口的一剎那才閃現出來被我們看見。 

  1986年6月

 

  人民教育出版社

  2017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