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杰:《中國京劇》雜志編輯部主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北京戲劇家協會戲劇評論顧問,清華大學藝術教育顧問,吉林藝術學院特聘教授,沈陽師范大學戲劇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北京市西城區社科聯委員。

  近年來,發表文章百余篇,涉及京劇沙龍、菊壇談往、人物專訪、京劇劇評等欄目。出版作品有:《京劇名宿訪談》《京劇名宿訪談續編》《京劇名宿訪談叁編》《京劇說苑》《岳上清暉》《高韻和鳴》《京劇杰英談》《京韻劇源》。《京劇大家絕藝錄》DVD系列之老生篇、旦行篇(壹)、武生篇、丑行小生篇、凈行篇。《天之驕子 春韻流芳——紀念京劇藝術家李小春誕辰80周年》光盤。策劃京劇數字電影《孟母三遷》;主持《“暢讀”京劇杰英談》節目。

  2012年榮獲北京京劇昆曲振興協會頒發的“弘揚京昆藝術特殊貢獻獎”。2013年榮獲中國戲劇文學學會頒發的全國戲劇文華獎“戲劇專著金獎”。2018年策劃《藝海覓珍》榮獲中國戲曲微電影優秀獎。

  記者:作為京劇研究領域的專家,您認為北京這座城市的文化內涵對于您的研究有哪些方面的影響?

  封杰:北京是一座有3000余年建城史的城市,其中有三分之一時間是作為全國的“首善之區”而存在,造就了其 “大古都”的突出文化特征。北京的歷史文化是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偉大見證,近千年的古都文化更是我國都城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結晶和典范,是歷經遼、金、元、明、清五朝文化發展過程的文化縮影,是中華文化的主體和精華。

  城市文化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建筑。故宮的雍容博大與其無與倫比的恢弘壯麗、金碧輝煌的皇家風范,就是這種“大古都”文化氣質、氣派最直觀的體現。北京的四合院不僅擁有舒適的居住條件,庭院中還可分享大自然賜予的一片美好天地。《老子》所謂“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一種“有容乃大”形成的兼容并蓄、多元一體、包羅萬象的自身文化。北京因此成為人才淵藪和文化津梁,形成崇尚人文的傳統和“郁郁乎文”的氣象。

  今天,北京對于歷史文化依然是在繼承和發展中。明確新時代古都文化的內涵、特征及發展思路,挖掘源遠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協同建設新時代古都文化,是北京古都文化發展的需要,更是全國文化中心建設的應有之義。北京作為中國的首都,其文化的博大、精深,都鮮活展現著中華文化的魂魄,流淌著時代特有的神韻。像北京的中軸線設置就是北京文化的集大成者,它肇始于元朝,形成于明朝,清代只是繼承。新中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又有了創造性的發展,中軸線一直延伸到了亞運村一帶。這也說明在社會發展中,這種城市文化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對我們這一代中年人從小生活在這種文化之中,自然會深刻地受祖輩影響,他們對于傳統文化的景仰之情無形之中感染了我們,使得北京的這種“大古都”歷史文化底蘊也深深扎根在我們心里。所以要形成文化的熏陶,必須得有一定的環境。特別在新時代的建設中,這樣的環境對于歷史和文化的繼承和發展,對于新北京、新時代、新社會都是一種助力作用。

  北京文化形式多種多樣,除了古都文化還有紅色文化、京味文化、創新文化。說到紅色文化,北京其實是中國近現代革命發展的一個很重要的基礎和土壤,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就是從北京開始的。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熔鑄于黨領導人民在革命、建設、改革中創造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這一論斷為挖掘革命文化、紅色文化指明了方向。北京市對加強“全國文化中心”建設,其中提到了大運河文化帶和西山永定河文化帶。西山紅色文化是黨領導人民形成的革命文化的一個縮影。西山紅色文化是革命先輩用鮮血鑄就的,真正體現了革命斗爭的復雜性和慘烈性,很多事件在中國現代史上都具有標志性意義,為新時代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提供精神動力。1943年10月,曹火星同志在房山霞云嶺創作了不朽戰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七七事變”中守衛盧溝橋的29軍抗擊日寇使用的大刀,和西山游擊隊使用的大刀就出自我家大曾祖父封竹軒老先生開設的“永增軍裝局”,著名的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就是贊揚的這把“大刀”,現在盤山烈士陵園和山海關博物館都存有原件。 這些文化資源的積淀,是北京打造為全國文化中心建設的保障。

  北京的大運河文化也值得重視,這一文化伴隨了京劇的誕生、形成和發展整個過程。早年還沒有形成京劇的時候,戲班進京先經大運河落腳在順義,再從順義慢慢往城里發展,所以大運河文化也孕育了京劇文化。

  記者:您生在北京,長在北京,能否分享一下您的成長、事業選擇與北京文化、與京劇的關系?

  封杰:我出生在前門一帶,自幼住在西城區四根柏胡同,印象最深的是三四歲上跟隨姥爺到中國京劇院駐場的人民劇場看戲,還不太看得懂,但記得看的第一出是現代戲《紅燈記》,之后又看了電影版《紅燈記》,從此與京劇結緣。后來上學了,十幾歲才接著看中國京劇院演出的傳統戲、新編歷史劇、現代戲。那時的杜近芳、李世濟、劉秀榮、馮志孝、楊春霞、李維康、張曼玲、耿其昌、吳鈺璋、張春孝、李光、鄭巖等等老師,正屬風華正茂,舞臺上是風采照人,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從那時起直至后來我到《中國京劇》雜志從事編輯工作,看了更多的戲,不光有北京的,還有全國各地劇團的演出也看了很多。藝術家們都秉承了黨提出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藝術創作方針。而且跟這些藝術家們接觸多了以后,感覺他們非常和藹,現在有些老師已經故去,但我心中一直懷有感激之情,緬懷之意。

  因為之前這些看戲和藝術家們接觸的經歷,我到了中國京劇雜志社以后,在工作上我感覺到游刃有余,因為我自身喜愛京劇,很多人說我非常幸福,因為我把愛好當成自己的事業。所以我怎么做都不會覺得累,很開心,在工作中得到一種享受。

  《中國京劇》雜志從1992年創刊到現在,歷任社長、主編都非常重視這本刊物,努力為社會服務,為大眾服務,把京劇寶貴的資料和文化記錄下來,傳播出去。現在我當了編輯部主任,也是努力秉承我的前輩老師當年辦刊的宗旨,以及國家賦予的傳播和弘揚京劇藝術的職責,做個有信仰、有情懷、有擔當的京劇文化傳播者。

  當然,雜志創刊至今27年了,如今受新媒體時代的沖擊,作為傳統媒體的我們也很不容易,但仍一直在往前推進。社領導期望我能做好傳、幫、帶工作,我也想通過自己的工作,把雜志社第一代老師王曉峰、郭江、金梅老師所做的成績繼承下來,可能繼承得不夠好,但是我會不斷努力。

  在新媒體時代,我們社的全體同仁積極地想辦法,怎么能把傳統媒體和新媒體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往前發展,更好地為京劇服務,為京劇愛好者服務。對此我們也有所嘗試,比如院團創演了一出戲想進行宣傳,我們就會把他們演出的片段和排戲花絮編輯好,以二維碼的形式印在雜志里面,讀者可以一邊欣賞文章一邊觀賞視頻,這就把平面和立體結合在一起了。這也是今年我們雜志新增的方式,也是和新媒體時代同步的努力。

  對于如何利用刊物更好地為京劇票友和戲迷服務,在我的印象中,我們雜志社20多年分別在武夷山、沈陽、合肥、北京、上海舉辦過5次中國京劇票友節,影響力很大。中國京劇票友節活動曾配合文化和旅游部(原文化部)舉辦的中國京劇藝術節之前開幕。通過票友節的活動,既集中了全國各地京劇票友,展示了他們的風采和藝術,也為后來文化部的京劇藝術節吸引來了更多的觀眾。戲迷票友們對于能參加這樣的活動非常高興,我們的雜志銷量也隨之有所提升。我們通過這種方式,將一本傳統的、專業性極強的雜志的定量提升了,達到一萬多冊。

  記者:在您的著作《京劇名宿訪談》系列里,通過記錄老一輩京劇藝術家們近乎失傳的絕活,來體現他們對于藝術傳承的重視。那么您認為京劇傳承最重要的要做好哪些工作?在北京建設全國文化中心的大局中,應該怎樣下好京劇傳承這盤棋?

  封杰:在中國京劇雜志社工作對于我個人來說有很大的幫助,它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讓我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又有所向前延伸。我所謂的延伸就是10年前我開始做的老藝術家訪談。《京劇名宿訪談》是我出版的第一本書,至今已出版三冊。

  這套《京劇名宿訪談》的整理成書,特別要感謝各位前輩老師們的幫助,它成了我京劇事業的起點。一開始我去記錄老藝術家們的故事是類似記賬的形式,經中國戲劇家協會秘書長崔偉老師的點撥,建議我最好用對話的形式記錄,這樣讀者更有現場感。后來我就對這種訪談越來越上癮,每次去外地,開完會再也不去玩了,就專門找當地知名藝術家,挖掘那些舞臺上下鮮為人知的故事。采訪前,我會先垂詢各位老師,他們會非常細致地告訴我待訪談嘉賓的經歷和藝術特點,我就從中找每個人的不同之處再去跟他們聊,越聊越深入,越聊越有興趣,已經陸續出版的三冊,共有120位老藝術家的訪談。而我手頭總的訪談數目已經達到200位。

  之后,我又出版了“續編”和“叁編”,譚元壽先生作序“莫再留遺憾”,梅葆玖先生作序“因愛,而執著”。

  書中記錄的幾件事情很有教育意義,如王琴生老師提到的梅蘭芳先生的“三德”——社會公德、做人美德、職業道德,這也是我們后人應該遵循的原則。有的老師說道,劇作家要寫出健康的劇本,演員要有健康的心態,才能使觀眾欣賞到一出健康的劇目。有位老師講述解放前險些被反動勢力槍斃,是共產黨解放軍解救了她,所以她是當地第一個入黨的文藝工作者,每次下鄉演出她都是第一個報名。

  說到藝術,有些表演在舞臺上已經看不到了,如北京的朱秉謙老師談到馬連良先生創演的《趙氏孤兒》中程嬰“八個出場”講究的“小圓場大問題”演法;杭州朱云鵬老師回憶余叔巖表演《烏盆記》中劉世昌的下場身段;上海小三王桂卿講述蓋叫天的表演……這些是藝術的真諦,是戲中之細,是最值得傳承的寶貴財富。

  多年來,我努力踐行著“四力”,在京劇的史料、表演等方面盡我的微薄之能,進行文字和音像的搶救工作,為京劇的宣傳鼓與呼!像北京戲曲藝術職業學院的劉侗院長(現北京京劇院院長)策劃的《京劇大家絕藝錄》,也是我利用新媒體將前輩藝術名家的藝術經驗和感悟錄制下來。六年來,我走遍了北京、上海、天津、武漢、福州、銀川、太原、杭州、西安、昆明、哈爾濱、濟南、煙臺、重慶、南昌、石家莊、保定等城市,錄制了120位。現在已經出版了老生篇、旦行(壹貳)、凈行篇、武生篇、丑行小生篇、音樂篇、編導篇,在社會上和京劇界引起極大反響。正如,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仲呈祥老師所言:最集中體現了中華美學精神,彰顯了中華審美風范,最典型的表現京劇藝術巨大魅力記錄了下來。

  記者:京劇在首都的舞臺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北京在建設全國文化中心的過程中,如何讓更多年輕人理解并接納京劇呢?

  封杰:做好京劇傳承工作,不只要傳承,更要傳播。傳承是專業人員的工作,但傳播就需要演員和專業理論工作者共同來做,因為我們更多的是要傳播它的文化。如“徽班”的“徽”字歷來解讀,是安徽的戲班,但有位老先生說“他是最好的意思,不是徽戲”。《武家坡》中的唱詞“好一個貞節王寶釧,百般調戲也枉然”。這個“調戲”對于青年觀眾來講,容易產生誤解,當青少年學唱時會產生不好的效果,所以這個唱詞就不合適。其實我們的老先生用過其他的詞,如“試探”或是“她果然為我受熬煎”,這樣一改格調就提高了。另外,京劇是詩意,所以不要將其簡單化,它的寫意更不可簡易化,要講究將戲的意味、意趣、意境、意態表現出來,傳遞給青少年一種正確的審美觀。

  先說京劇的詩意,京劇《蝶戀花》楊開慧唱:“綿綿古道連天上,不及鄉親情意長,洞庭湖水深千丈,化作淚雨灑瀟湘。”這就是借用詩歌的意境來表達人物的心情。《杜鵑山》中的杜媽媽和雷剛的對白也是詩意,雷剛說:“久旱的禾苗逢甘露,點點記在心。”杜媽媽答:“千枝萬葉一條根,都是受苦人。”雖然有點脫離人物身份,但是這種藝術的拔高觀眾們是認可的。

  我曾聽著名戲曲導演歐陽明老師談到,《鍘美案》中正義戰勝邪惡就是一種意味;丑行的插科打諢是一種意趣;《三岔口》中“夜戰”的表演是一種意境;觀眾對諸葛亮、關羽和曹操神態的認可是一種意態。

  關于京劇今后的道路,我覺得作為一名文藝工作者,更多的是要多演出一些正能量的大戲,同時把有些傳統劇目中的“粗”去除掉,將戲中有些不是“正史”的內容修正。京劇更多的是宣傳忠孝節義,它是審美享受,而不是愉悅享樂。近年來,我開始接觸新媒體,為宣傳京劇“跨界”做起了主持人。像《“暢讀”京劇杰英談》欄目的設置是韓穎先生特意為弘揚京劇,讓我來做的節目。這對于我也是一種嘗試,我把到各院團、藝校講課的視頻發上去,再加上我以“三人談”的形式請來京劇名家,就京劇軼事、表演風格、藝術發展通過“暢讀”新媒體展現,最高點擊率達160余萬人次。

  北京在建設全國文化中心的過程中,為了讓更多的年輕一代理解并接納京劇,先要讓他們了解中國故事,熱愛中華歷史。如《釣金龜》中康氏唱的“大舜耕田、丁蘭刻木、萊子斑衣、孟宗哭竹、楊香打虎”這些典故都是孝文化。還有表現報效國家的《楊家將》,它是“忠”的代表。我們要更好的承傳它,就要做到如新中國成立之初那些老前輩們一般,真正感受到黨的偉大,新中國的日新月異,無償無私地將自身的藝術奉獻給國家和人民,甚至將秘不傳人的“絕活”“秘笈”交給下一代。這門藝術需要口傳身授,是“四功五法”的綜合表現。我們的中年演員現在要學會自己走路了,不要總離不開“拐杖”,全依靠師父指導。像有些尚待挖掘的傳統戲,就完全可以經過整理,去粗取精,使它煥發青春。

  京劇藝術的發展,首要是傳承,但同時也要增加現代戲曲人的自信。從某一階段開始,戲曲人都變得不自信了,比如提到宮廷藝術就只想到英國,其實中國的京劇也是宮廷藝術,從民間進入故宮,在唱詞、音樂、臉譜、服飾等各方面都得到了宮廷文化的輔助,清朝的咸豐皇帝就是京劇的第一推手。京劇到了20世紀30年代走向輝煌,50年代到60年代初達到新高潮。所以,作為京劇人沒有必要不自信,京劇的文化底蘊是十分深厚的。

  記者:首都文化主要包括古都文化、紅色文化、京味文化和創新文化,您覺得京劇在未來要做到更好的傳承,哪個方面的提升是最重要的?

  封杰:這四種文化寓意“根、魂、神、翼”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精神與靈魂,作為承載了中華優秀藝術的京劇,雖然它從形成到今天還不到200年的歷史,但它的內涵卻是極其的豐富厚重。我們可以在深度融合共生中,尋找到京劇的特色發展之路,有助于優化首都文化發展結構,推動文化發展升級,起到引領風氣之先。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明特別是思想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無論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思想文化,丟掉了思想文化這個靈魂,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是立不起來的。我覺得,作為今天的文藝工作者,京劇文化的傳播者既要做好“雙創”,更應該做到敬畏和珍視經典,挖掘出真正好的傳統藝術資源。只有這樣才能對今天浮躁的心靈有一定的救助作用。